鲁智深

水浒传 · 第十七回 ·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诗曰: 二龙山势耸云烟,松桧森森翠接天。 乳虎邓龙真啸聚,恶神杨志更雕镌。 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志益坚。 背绣僧同青面兽,宝珠夺得更周全。 话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个人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志,没个挣扎得起。杨志指着骂道:“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洒家!”树根头拿了朴刀,挂了腰刀,周围看时,别无物件。杨志叹了口气,一直下冈子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众人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的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的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老都管道:“这话也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我等众人连夜赶回北京,报与本官知道,教动文书,申复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追获这伙强人便了。”次日天晓,老都管自和一行人来济州府该管官吏首告,不在话下。 且说杨志提着朴刀,闷闷不已,离黄泥冈望南行了半日。看看又走了半夜,去林子里歇了。寻思道:“盘缠又没了,举眼无个相识,却是怎地好!”渐渐天色明亮,只得赶早凉了行。又走到了二十余里,前面到一酒店门前。杨志道:“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便入那酒店去,向这桑木桌凳座头上坐了,身边倚了朴刀。只见灶边一个妇人问道:“客官莫不要打火?”杨志道:“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来做饭,有肉安排些个。少停一发算钱还你。”只见那妇人先叫一个后生来面前筛酒,一面做饭,一边炒肉,都把来杨志吃了。杨志起身,绰了朴刀便出店门。那妇人道:“你的酒肉饭钱都不曾有。”杨志道:“待俺回来还你,权赊咱一赊。”说了便走。那筛酒的后生,赶将出来揪住,被杨志一拳打翻了。那妇人叫起屈来。杨志只顾走。只见背后的一个人赶来叫道:“你那厮走那里去?”杨志回头看时,那人大脱膊着,拖条杆棒枪奔将来。杨志道:“这厮却不是晦气,倒来寻洒家。”立脚住了不走。看后面时,那筛酒后生也拿条叉,随后赶来。又引着两三个庄客,各拿杆棒,飞也似都来。杨志道:“结果了这厮一个,那厮们都不敢追来。”便挺了手中朴刀,来斗这汉。这汉也轮转手中杆棒枪来迎。两个斗了三二十合,这汉怎地敌的杨志,只办得架隔遮拦,上下躲闪。那后来的后生并庄客却待一发上,只见这汉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道:“且都不要动手!兀那使朴刀的大汉,你可通个姓名。”正是: 逃灾避难受辛艰,曹正相逢且破颜。 偶遇智深同戮力,三人计夺二龙山。 那杨志拍着胸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青面兽杨志的便是。”这汉道:“莫不是东京殿司杨制使么?”杨志道:“你怎地知道洒家是杨制使?”这汉撇了枪棒,便拜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便扶这人起来,问道:“足下是谁?”这汉道:“小人原是开封府人氏,乃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小人杀得好牲口,挑筋剐骨,开剥推,只此被人唤做操刀鬼曹正。为因本处一个财主,将五千贯钱教小人来此山东做客,不想折本,回乡不得,在此入赘在这个庄农人家。却才灶边妇人,便是小人的浑家。这个拿叉的,便是小人的妻舅。却才小人和制使交手,见制使手段和小人师父林教师一般,因此抵敌不住。”杨志道:“原来你却是林教师的徒弟。你的师父被高太尉陷害,落草去了,如今见在梁山泊。”曹正道:“小人也听得人这般说将来,未知真实。且请制使到家少歇。”杨志便同曹正再回到酒店里来。曹正请杨志里面坐下,叫老婆和妻舅都来拜了杨志,一面再置酒食相待。 饮酒中间,曹正动问道:“制使缘何到此?”杨志把做制使失陷花石纲,并如今又失陷了梁中书的生辰纲一事,从头备细告诉了。曹正道:“既然如此,制使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时,再有商议。”杨志道:“如此,却是深感你的厚意。只恐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道:“制使这般说时,要投那里去?”杨志道:“洒家欲投梁山泊去,寻你师父林教头。俺先前在那里经过时,正撞着他下山来与洒家交手。王伦见了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在山寨里相会,以此认得你师父林冲。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俺却不肯落草。如今脸上又添金印,却去投奔他时,好没志气。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曹正道:“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受尽他的气。以此多人传说将来,方才知道。不若小人此间,离不远却是青州地面,有座山唤做二龙山,山上有座寺,唤做宝珠寺。那座山生来却好裹着这座寺,只有一条路上的去。如今寺里住持还了俗,养了头发,余者和尚,都随顺了。说道他聚集的四五百人,打家劫舍。为头那人,唤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有心落草时,到去那里入伙,足可安身。”杨志道:“既有这个去处,何不去夺来安身立命。”当下就曹正家里住了一宿,借了些盘缠,拿了朴刀,相别曹正,拽开脚步,投二龙山来。 行了一日,看看渐晚,却早望见一座高山,杨志道:“俺去林子里且歇一夜,明日却上山去。”转入林子里来,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脱的赤条条的,背上刺着花绣,坐在松树根头乘凉。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树根头绰了禅杖,跳将起来,大喝道:“兀那撮鸟,你是那里来的?”杨志听了道:“原来也是关西和尚。俺和他是乡中,问他一声。”杨志叫道:“你是那里来的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说,轮起手中禅杖,只顾打来。杨志道:“怎奈那秃厮无礼,且把他来出口气。”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和尚。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朴刀举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飞全身玉蟒。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争餐,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云中玉爪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睛闪烁。两条龙竞宝,吓的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花和尚不饶杨制使,抵死交锋;杨制使欲捉花和尚,设机力战。 当时杨志和那僧人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卖个破绽,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喝一声:“且歇!”两个都住了手。杨志暗暗地喝彩道:“那里来的这个和尚,真个好本事,手段高,俺却刚刚地只敌的他住。”那僧人叫道:“兀那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道:“洒家是东京制使杨志的便是。”那和尚道:“你不是在东京卖刀杀了破落户牛二的?”杨志道:“你不见俺脸上金印?”那和尚笑道:“却原来在这里相见。”杨志道:“不敢问师兄却是谁?缘何知道洒家卖刀?”那和尚道:“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鲁提辖的便是。为因三拳打死了镇关西,却去五台山净发为僧。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杨志笑道:“原来是自家乡里。俺在江湖上多闻师兄大名,听的说道师兄在大相国寺里挂搭,如今何故来在这里?”鲁智深道:“一言难尽。洒家在大相国寺管菜园,遇着那豹子头林冲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却路见不平,直送他到沧州,救了他一命。不想那两个防送公人回来对高俅那厮说道:‘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那和尚直送到沧州,因此害他不得。’这日娘贼恨杀洒家,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又差人来捉洒家。却得一伙泼皮通报,不是着了那厮的手。吃俺一把火烧了那菜园里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里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着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的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数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那人夫妻两个,亦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都叫他做菜园子张青,其妻母夜叉孙二娘,甚是好义气。住了四五日,打听的这里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洒家特地来奔他邓龙入伙,叵耐那厮不肯安着洒家在这山上。邓龙那厮和俺厮并,又敌洒家不过,只把这山下三座关牢牢地拴住,又没个道路上去。打紧这座山生的险峻,又没别路上去,那撮鸟由你叫骂,只是不下来厮杀,气得洒家正苦,在这里没个委结。不想却是大哥来。” 杨志大喜。两个就林子里剪拂了,就地坐了一夜。杨志诉说卖刀杀死了牛二的事,并解生辰纲失陷一节,都备细说了。又说曹正指点来此一事,便道:“即是闭了关隘,俺们休在这里,如何得他下来?不若且去曹正家商议。”两个厮赶着行,离了那林子,来到曹正酒店里。杨志引鲁智深与他相见了,曹正慌忙置酒相待,商量要打二龙山一事。曹正道:“若是端的闭了关时,休说道你二位,便有一万军马也上去不得。似此只可智取,不可力求。”鲁智深道:“叵耐那撮鸟,连输与洒家两遍。那厮小肚上被俺一脚点翻了,却待再要打那厮一顿,结果了他性命。被他那里人多,救了上山去,闭了这鸟关。由你自在下面骂,只是不肯下来厮杀。”杨志道:“既然好去处,俺和你如何不用心去打?”鲁智深道:“便是没做个道理上去,奈何不得他。”曹正道:“小人有条计策,不知中二位意也不中?”杨志道:“愿闻良策则个。”曹正道:“制使也休这般打扮,只照依小人这里近村庄家穿着。小人把这位师父禅杖、戒刀都拿了,却叫小人的妻弟带六个火家,直送到那山下,把一条索子绑了师父。小人自会做活结头。却去山下叫道:‘我们近村开酒店庄家。这和尚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了,不肯还钱,口里说道:去报人来打你山寨。因此我们听的,乘他醉了,把他绑缚在这里,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放我们上山去。到得他山寨里面,见邓龙时,把索子拽脱了活结头,小人便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好汉一发上,那厮走往那里去。若结果了他时,以下的人不敢不伏。此计若何?”鲁智深、杨志齐道:“妙哉,妙哉!” 当晚吃了酒食,又安排了些路上干粮。次日五更起来,众人都吃得饱了。鲁智深的行李包裹,都寄放在曹正家。当日杨志、鲁智深、曹正,带了小舅并五七个庄家,取路投二龙山来。晌午后,直到林子里,脱了衣裳,把鲁智深用活结头使索子绑了,教两个庄家牢牢地牵着索头。杨志戴了遮日头凉笠儿,身穿破布衫,手里倒提着朴刀。曹正拿着他的禅杖。众人都提着棍棒,前后簇拥着。到得山下,看那关时,都摆着强弩硬弓,灰瓶炮石。小喽啰在关上看时,绑得这个和尚来,飞也似报上山去。 多样时,只见两个小头目上关来问道:“你等何处人?来我这里做甚么?那里捉得这个和尚来?”曹正答道:“小人等是这山下近村庄家,开着一个小酒店。这个胖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吃得大醉,不肯还钱,口里说道:‘要去梁山泊叫千百个人来打这二龙山,和你这近村坊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又将好酒请他,灌得醉了,一条索子绑缚这厮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坊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两个小头目听了这话,欢天喜地说道:“好了!众人在此少待一时。”两个小头目就上山来,报知邓龙说:“拿的那胖和尚来。”邓龙听了大喜,叫:“解上山来!且取这厮的心肝来做下酒,消我这点冤仇之恨。”小喽啰得令,来把关隘门开了,便叫送上来。杨志、曹正紧押鲁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时,端的险峻。两下里山环绕将来,包住这座寺。山峰生得雄壮,中间只一条路。上关来,三重关上,摆着擂木炮石,硬弩强弓,苦竹枪密密地攒着。过得三处关闸,来到宝珠寺前看时,三座殿门,一段镜面也似平地,周遭都是木栅为城。寺前山门下立着七八个小喽啰,看见缚的鲁智深来,都指着骂道:“你这秃驴伤了大王,今日也吃拿了。慢慢的碎割了这厮!”鲁智深只不做声。押到佛殿看时,殿上都把佛来抬去了,中间放着一把虎皮交椅。众多小喽啰,拿着枪棒,立在两边。 少刻,只见两个小喽啰扶出邓龙来,坐交椅上。曹正、杨志紧紧地帮着鲁智深到阶下。邓龙道:“你那厮秃驴!前日点翻了我,伤了小腹,至今青肿未消。今日也有见我的时节。”鲁智深睁圆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两个庄家把索头只一拽,拽脱了活结头,散开索子。鲁智深就曹正手里接过禅杖,云飞轮动。杨志撇了凉笠儿,提起手中朴刀。曹正又轮起杆棒。众庄家一齐发作,并力向前。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做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手下的小喽啰,早被杨志搠翻了四五个。 曹正叫道:“都来投降!若不从者,便行扫除处死!”寺前后五六百小喽啰,并几个小头目,惊吓的呆了,只得都来归降投伏。随即叫把邓龙等尸首扛抬去后山烧化了。一面去点仓敖,整顿房舍,再去看那寺后有多少物件。且把酒肉安排些来吃。鲁智深并杨志做了山寨之主,置酒设宴庆贺。小喽啰们尽皆投伏了。仍设小头目管领。曹正别了二位好汉,领了庄家自回家去,不在话下。看官听说,有诗为证: 古刹清幽隐翠微,邓龙雄据恣非为。 天生神力花和尚,斩草除根更可悲。 不说鲁智深、杨志自在二龙山落草,却说那押生辰纲老都管,并这几个厢禁军,晓行夜住,赶回北京。到的梁中书府,直至厅前,齐齐都拜翻在地下告罪。梁中书道:“你们路上辛苦,多亏了你众人。”又问:“杨提辖何在?”众人告道:“不可说!这人是个大胆忘恩的贼。自离了此间,五七日后,行得到黄泥冈,天气大热,都在林子里歇凉。不想杨志和七个贼人通同,假装做贩枣子客商。杨志约会与他做一路,先推七辆江州车儿在这黄泥冈上松林里等候,却叫一个汉子挑一担酒来冈子上歇下。小的众人不合买他酒吃,被那厮把蒙汗药都麻翻了,又将索子捆缚众人。杨志和那七个贼人,却把生辰纲财宝并行李尽装载车上将了去。见今去本管济州府陈告了,留两个虞候在那里随衙听候,捉拿贼人。小人等众人,星夜赶回来,告知恩相。”梁中书听了大惊,骂道:“这贼配军!你是犯罪的囚徒,我一力抬举你成人,怎敢做这等不仁忘恩的事!我若拿住他时,碎尸万段!”随即便唤书史写了文书,当时差人星夜来济州投下。又写一封家书,着人也连夜上东京报与太师知道。 且不说差人去济州下公文,只说着人上东京来到太师府报知。见了太师,呈上书札。蔡太师看了大惊道:“这班贼人甚是胆大!去年将我女婿送来的礼物打劫了去,至今未获贼人。今年又来无礼,更待干罢,恐后难治。”随即押了一纸公文,着一个府干亲自赍了,星夜望济州来,着落府尹,立等捉拿这伙贼人,便要回报。 且说济州府尹自从受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梁中书札付,每日理论不下。正忧闷间,只见门吏报道:“东京太师府里差府干见到厅前,有紧急公文要见相公。”府尹听的大惊道:“多管是生辰纲的事。”慌忙升厅来,与府干相见了,说道:“这件事下官已受了梁府虞候的状子,已经差缉捕的人跟捉贼人,未见踪迹。前日留守司又差人行札付到来,又经着仰尉司并缉捕观察,杖限跟捉,未曾得获。若有些动静消息,下官亲到相府回话。”府干道:“小人是太师府里心腹人。今奉太师钧旨,特差来这里要这一干人。临行时,太师亲自分付,教小人到本府,只就州衙里宿歇,立等相公要拿这七个贩枣子的并卖酒一人、在逃军官杨志各贼正身,限在十日捉拿完备,差人解赴东京。若十日不获得这件公事时,怕不先来请相公去沙门岛走一遭。小人也难回太师府里去,性命亦不知如何。相公不信,请看太师府里行来的钧帖。” 府尹看罢大惊,随即便唤缉捕人等。只见阶下一人声喏,立在帘前。太守道:“你是甚人?”那人禀道:“小人是三都缉捕使臣何涛。”太守道:“前日黄泥冈上打劫了去的生辰纲,是你该管么?”何涛答道:“禀复相公,何涛自从领了这件公事,昼夜无眠,差下本管眼明手快的公人去黄泥冈上往来缉捕。虽是累经杖责,到今未见踪迹。非是何涛怠慢官府,实出于无奈。”府尹喝道:“胡说!上不紧则下慢。我自进士出身,历任到这一郡诸侯,非同容易。今日东京太师府差一干办来到这里,领太师台旨,限十日内须要捕获各贼正身完备解京。若还违了限次,我非止罢官,必陷我投沙门岛走一遭。你是个缉捕使臣,倒不用心,以致祸及于我。先把你这厮迭配远恶军州雁飞不到去处!”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发落道:“何涛,你若获不得贼人,重罪决不饶恕!” 何涛领了台旨下厅前,来到使臣房里,会集许多做公的都到机密房中商议公事。众做公的都面面相觑,如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尽无言语。何涛道:“你们闲常时都在这房里赚钱使用,如今有此一事难捉,都不做声。你众人也可怜我脸上刺的字样!”众人道:“上复观察,小人们人非草木,岂不省的。只是这一伙做客商的,必是他州外府深山旷野强人,遇着,一时劫了。他得财宝,自去山寨里快活,如何拿的着?便是知道,也只看得他一看。”何涛听了,当初只有三分烦恼,见说了这话,又添了五分烦恼。自离了使臣房里,上马回到家中,把马牵去后槽上拴了,独自一个,闷闷不已。正是: 眉头重上三锽锁,腹内填平万斛愁。 若是贼徒难捉获,定教徒配入军州。 只见老婆问道:“丈夫,你如何今日这般烦恼?”何涛道:“你不知,前日太守委我一纸批文,为因黄泥冈上一伙贼人打劫了梁中书与丈人蔡太师庆生辰的金珠宝贝,计十一担,正不知是甚么样人打劫了去。我自从领了这道钧批,到今未曾得获。今日正去转限,不想太师府又差干办来,立等要拿这一伙贼人解京。太守问我贼人消息,我回复道:‘未见次第,不曾获的。’府尹将我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去处,在后知我性命如何!”老婆道:“似此怎地好?却是如何得了!” 正说之间,只见兄弟何清来望哥哥。何涛道:“你来做甚么?不去赌钱,却来怎地?”何涛的妻子乖觉,连忙招手说道:“阿叔,你且来厨下,和你说话。”何清当时跟了嫂嫂进到厨下坐了。嫂嫂安排些肉食菜蔬,荡几杯酒,请何清吃。何清问嫂嫂道:“哥哥忒杀欺负人,我不中也是你一个亲兄弟,你便奢遮杀,只做得个缉捕观察。便叫我一处吃盏酒,有甚么辱没了你?”阿嫂道:“阿叔,你不知道你哥哥心里自过活不得哩。”何清道:“他每日趁了大钱大物那里去了?有的是钱和米,有甚么过活不得处?”阿嫂道:”你不知,为这黄泥冈上,前日一伙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北京梁中书庆贺蔡太师的生辰纲去,如今济州府尹奉着太师钧旨,限十日内定要捉拿各贼解京。若还捉不着正身时,都要刺配远恶军州去。你不见你哥哥先吃府尹刺了脸上‘迭配……州’字样,只不曾填甚么去处。早晚捉不着时,实是受苦。他如何有心和你吃酒,我却才安排些酒食与你吃。他闷了几时了,你却怪他不的。”何清道:“我也诽诽地听的人说道,有贼打劫了生辰纲去。正在那里地面上?”阿嫂道:“只听的说道黄泥冈上。”何清道:“却是甚么样人劫了?”阿嫂道:“叔叔,你又不醉。我方才说了,是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打劫了去。”何清呵呵的大笑道:“原来恁地。知道是贩枣子的客人了,却闷怎地!何不差精细的人的去捉?”阿嫂道:“你倒说得好,便是没捉处。”何清笑道:“嫂嫂,倒要你忧!哥哥放着常来的一般儿好酒弟兄,闲常不采的是亲兄弟。今日才有事,便叫没捉处。若是叫兄弟得知,赚得几贯钱使,量这伙小贼有甚难处。”阿嫂道:“阿叔,你倒敢知得些风路?”何清笑道:“直等哥哥临危之际,兄弟却来,有个道理救他。”说了,便起身要去。阿嫂留住再吃两杯。 那妇人听了这说话的跷蹊,慌忙来对丈夫备细说了。何涛连忙叫请何清到面前。何涛陪着笑脸说道:“兄弟,你既知此贼去向,如何不救我?”何清道:“我不知甚么来历。我自和嫂子说耍,兄弟如何救的哥哥。”何涛道:“好兄弟,休得要看冷暖。只想我日常的好处,休记我闲时的歹处,救我这条性命!”何清道:“哥哥,你管下许多眼明手快的公人,也有二三百个,何不与哥哥出些力气。量兄弟一个怎救的哥哥!”何涛道:“兄弟,休说他们,你的话眼里有些门路。休要把别人做好汉,你且说与我些去向,我自有补报你处。正教我怎地宽心?“何清道:“有甚么去向,兄弟不省的。”何涛道:“你不要呕我,只看同胞共母之面。”何清道:“不要慌,且待到至急处,兄弟自来出些气力拿这伙小贼。” 阿嫂便道:“阿叔,胡乱救你哥哥,也是弟兄情分。如今被太师府钧帖,立等要这一干人。天来大事,你却说小贼。不知甚么去处,只这等无门路了。”何清道:“嫂嫂,你须知我只为赌钱上,吃哥哥多少言语,但是打骂,不曾和他争涉。闲常有酒有食,只和别人快活。今日兄弟也有用处!”何涛见他话眼有些来历,慌忙取一个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兄弟,权将这锭银收了。日后捕得贼人时,金银段匹赏赐,我一力包办。”何清笑道:“哥哥正是急来抱佛脚,闲时不烧香。我却要你银子时,便是兄弟勒掯你。你且把去收了,不要将来赚我。你若如此,我便不说。既是你两口儿我行陪话,我说与你。不要把银子出来惊我。”何涛道:“银两都是官司信赏出的,如何没三五百贯钱。兄弟,你休推却。我且问你:这伙贼却在那里有些来历?”何清拍着大腿道:“这伙贼,我都捉在便袋里了。”何涛大惊道:“兄弟,你如何说这伙贼在你便袋里?”何清道:“哥哥,你莫管我,自都有在这里便了。你只把银子收了去,不要将来赚我,只要常情便了。我却说与你知道。” 何清不慌不忙,叠着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郓城县里,引出个仗义英雄;梁山泊中,聚一伙擎天好汉。直教红巾名姓传千古,青史功勋播万年。毕竟何清对何涛说出甚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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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九十回 ·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诗曰: 韩文参大颠,东坡访玉泉。 僧来白马寺,经到赤乌年。 叶叶风中树,重重火里莲。 无尘心镜净,只此是金仙。 原来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投礼本师。宋公明亦然是素有善心,时刻点悟,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当时众弟兄亦要同往,宋江难以阻当,就与军师众皆计议,只除公孙胜道教外,可委副先锋掌管军马。四哨无人,可差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一同卢俊义管领大队军马,陆续前进。 宋江与众将,只带一千人马,同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马屯扎下营。先使人上山报知。宋江等众弟兄,都脱去戎装惯带,各穿随身锦绣战袍,步行上山。转到山门外,只听寺内撞钟击鼓,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施了礼。数内有认的鲁智深的多,又见齐齐整整百余个头领跟着宋江,尽皆惊羡不已。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之际,不能相接,将车切勿见罪,恕责则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来。”宋江等一行百余人,直到方丈,来参智真长老。那长老慌忙降阶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礼罢。宋江看那和尚时,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众人入进方丈之中,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一行众将,都已拜罢。鲁智深向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默无言。宋江向前道:“久闻长老清德,争耐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和尚与宋江做兄弟时,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众弟兄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闲论世事循环。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于心,深知众将义气为重。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宋江称谢不已。有诗为证: 谋财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恶行多。忽地寻思念头起,五台山上礼弥陀。 鲁智深将出一包金银采段来,供献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地将来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采段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于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于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今上天子万岁万万岁,皇后齐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叶光辉,文武官僚同增禄位,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日转千阶,名垂万载!”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祯祥,万事如意!”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坐。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智真长老道:“有何法语要问老僧?”宋江向前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来请问于禅师。”智真长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内请斋。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求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某心前程凶吉。”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恐泄天机。”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于身边,拜谢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记取其言,休忘了本来面目。”说罢,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着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等闲如何省的!”众皆嗟呀不已。 宋江传令,催趱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拢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对对并辔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著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着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宋江勒住马看那人时,生得: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吕公绦,著一双方头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风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后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小子欣羡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小子特来此处瞻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后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地时,却不敢相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得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 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见宋江和贯忠说话,都勒马伺候。当下宋江策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冠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著包裹,跟随在后,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岗,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于大伾”,这便是个证见。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后。许贯忠指著说道:“这个便是蜗居。”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乾的松枝榾柮,堆积于茅檐之下。听得马啼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后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以此至近方觉。 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匹马牵到后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著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后窗,却临著一溪清水,两人就倚著窗槛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鸡,一盘鱼,乃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了一杯,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自从兄长应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后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后或者亦有用得着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后图再会。”两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于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提。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赵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皇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 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 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敕光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于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了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么封爵,只顾延挨。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微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每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傍一个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苍颉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两个笑著望前又行。到一个去处,偌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著一片石板,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不中!”两个嗟叹了一回,说着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鸟耍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着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系著缠袋,腿 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瞅著,肚里寻思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么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么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吃肉,一头夹七夹八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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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五十八回 ·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诗曰: 一事参差百事难,一人辛苦众人安。 英雄天地彰名誉,鹰隼云霄振羽翰。 孔亮弟兄容易救,青州城郭等闲看。 牢笼又得呼延灼,联辔同归大将坛。 当有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杨志便道:“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打得。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可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你们弟兄心下如何?”鲁智深道:“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的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罢了,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们。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们厮杀。”孔亮交付小喽啰与了鲁智深,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三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起点,只留三五十个小喽啰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孔亮道:“从青州来。”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何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李立道:“既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只应。便当去报。”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请上山。”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处,早有小喽啰棹过船来,到水亭下。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却上关来。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已有小喽啰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孔亮见了,连忙下拜。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孔亮拜罢,放声大哭。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便当不避水火,力为救解,与汝相助。贤弟且请起来。”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老父亡化。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父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宾。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一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次日,正撞着武松,说起师父大名来,见在梁山泊做头领。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商议救兄一事。他道:‘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三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以此今日一径到此。万望师父觑先父之面,垂救性命,生死不敢有忘。”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先来拜见晁头领,共同商议。”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救叔,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哥哥若自去,恐他弟兄们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宋江大喜。有诗为证: 孔明行事太匆忙,轻引喽啰犯犬羊。 赖有宋江豪侠在,便将军马救危亡。 当日设筵管待孔亮。饮筵中间,宋江唤铁面孔目裴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珍、解宝,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后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后。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个头领,马步军兵三千人马。其余头领,自与晁盖守把寨栅。 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来。梁山人马分作五军起发。正是: 初离水泊,浑如海内纵蛟龙;乍出梁山,却似风中奔虎豹。五军并进,前后列二十辈英雄;一阵同行,首尾分三千名士卒。绣彩旗如云似雾,朴刀枪灿雪铺霜。鸾铃响,战马奔驰;画鼓振,征夫踊跃。卷地黄尘霭霭,漫天土雨蒙蒙。宝纛旗中,簇拥着多智足谋吴学究;碧油幢下,端坐定替天行道宋公明。过去鬼神皆拱手,回来民庶尽歌谣。 话说宋江引了梁山泊二十个头领,三千人马,分作五军前进。于路无事。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已到青州。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相认得阿哥。”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今日得识慈颜,平生甚幸!”杨志也起身再拜道:“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意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会太晚!”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管待,一一都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胜败如何。杨志道:“自从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得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吴学究笑道:“此人不可力敌,可用智擒。”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吴学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当日分拨了人马,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着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搦战。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贼到来,先失地利。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穴,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请知府上城看呼延灼厮杀。” 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宋江阵中一将出马。那人手搦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仇雪恨!”慕容知府认得秦明,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曾负你,缘何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可先下手拿这贼!”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二将交马,正是对手。有《西江月》为证: 鞭舞两条龙尾,棍横一串狼牙。三军看得眼睛花,二将纵横交马。使棍的闻名寰海,使鞭的声播天涯。龙驹虎将乱交加,这厮杀堪描堪画。 秦明与呼延灼厮杀,正是对手。两个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拿那秦明,恩相如何收军?”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困,因此收军暂歇。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这厮亦不可轻敌。”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来日教恩相看我立斩此贼。”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一个教他去往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发放了当。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天色未明,只听的军校来报道:“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看城。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两边两个,只认得右边的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眼见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你们且休惊动了他。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马军,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宋江、吴用、花荣三个只顾呆了脸看城。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地走去。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宋江、吴用、花荣三个齐齐的勒住马。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呼延灼正踏着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钩手,先把呼延灼钩将起来,绑缚了拿去,后面牵着那匹马。这许多赶来的马军,却被花荣拈弓搭箭,射倒当头五七个,后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坐,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呼延灼慌忙跪下道:“义士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呼延灼道:“呼延灼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皇天可表寸心。”只是恳告哀求。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高太尉那厮是个心地匾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如今韩滔、彭玘、凌振已都在敝山入伙。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呼延灼沉思了半晌,一者是天罡之数,自然义气相投;二者见宋江礼貌甚恭,叹了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慕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事既如此,决无还理。”有诗为证: 亲受泥书讨不庭,虚张声势役生灵。 如何世禄英雄士,握手同归聚义厅? 宋江大喜。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乌骓马还将军骑坐。众人再商议救孔明之计。吴用道:“只除教呼延灼将军赚开城门,唾手可得。更兼绝了呼延指挥念头。”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绁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将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当晚点起秦明、花荣、、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衣服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濠堑上,大叫:“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着,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马捉了我到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着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军士杀散。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便教救灭了火。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俵众军。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就青州府里做个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有诗为证: 呼延逃难不胜羞,忘却君恩事寇仇。 因是天罡并地煞,故为乡导破青州。 且说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鲁智深也使施恩、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孙二娘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寺寨栅。数日这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这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至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曾知阿嫂信息否?”林冲答道:“小可自火并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病而亡。”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上山相会之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盖说起黄冈动取生辰纲一事,众皆大笑。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等甲;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西路、南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山西路酒店今令张青、孙二娘夫妻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山南路酒店仍令孙新、顾大嫂夫妻看守;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看守;三关之人,添造寨栅,分调头领看守。部领已定,各宜遵守,不许违误。有诗为证: 天将摧锋已受降,许多军马更精强。 凭陵欲作恢宏计,须仗公明作主张。 数月之后,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说道:“智深有个相识,李忠兄弟也曾认的,唤做九纹龙史进。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常常思念他。昔日在瓦罐寺救助洒家恩念,不曾有忘。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去请他来最好。然是如此,不可独自去,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武松应道:“我和师父去。”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掤头笠,只做禅和子打扮;武松妆做随侍行者。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径投少华山来。 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后,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后跟来,探听消息。 再说鲁智深、武松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啰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小喽啰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却如何不见他?”朱武近前上复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么?”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个慌忙剪拂道:“闻名久矣!听知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鲁智深道:“俺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待一待谁鸟奈烦!”武松道:“师父是个性急的人,有话便说何妨。” 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之后,好生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正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前去还愿。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正见了玉娇枝有些颜色,累次着人来说,要娶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为妾,又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路经这里过,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进退无路,无计可施。端的是苦!”有诗为证: 花颜云鬓玉娇枝,太守行香忽见之。 不畏宪章强夺取,黄童白叟亦相嗤。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倒恁么利害。洒家与你结果了那厮!”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一行五个头领,都到少华山寨中坐下。便叫王义见鲁智深、武松,诉说贺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朱武等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饮筵间,鲁智深道:“贺太守那厮好没道理!我明日与你去州里打死那厮罢。”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知,请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鲁智深叫道:“等俺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武松道:“便杀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断然不肯放鲁智深去。朱武又劝道:“吾师且息怒!武都头也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休去梁山泊报知,看洒家去如何!”众人那里劝得住,当晚又谏不从。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径奔华州去了。武松道:“不听我说,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的小喽啰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傍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鲁智深道:“俺正要寻他,却好正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着,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两边。鲁智深看了寻思道:“不好打那撮鸟。若打不着,倒吃他笑!”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过了滑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说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厮正合当死在洒家手里!俺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着,让他过去了。俺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鲁智深便随了虞候径到府里。太守已自分付下了。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杖,去了戒刀,请后堂赴斋。鲁智深初时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鲁智深想道:“只俺两个拳头也打碎了那厮脑袋!”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 贺太守正在后堂坐定,把手一招,喝声:“捉下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你便是那吒太子,怎逃出地网天罗;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窟!正是:飞蛾投火身倾丧,蝙蝠遭竿命必伤。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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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七十回 ·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诗曰: 龙虎山中降敕宣,锁魔殿上散霄烟。 致令煞曜离金阙,故使罡星下九天。 战马频嘶杨柳岸,征旗布满藕花船。 只因肝胆存忠义,留得清名万古传。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了一阵。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归空。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亦有诗为证: 虎骑奔波出阵门,双腮连项露疤痕。 到处人称中箭虎,手搦飞叉丁得孙。 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傍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徐宁,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槊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彭玘见了大怒,“量这等小辈,何足惧哉!”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额,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么?”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在心,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说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么?”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之人,也遭我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这张清?”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阵。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径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刺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吓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宋江看了,转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捉了刘唐去,却值甚的!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如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手中弃了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张清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坏,脚瘸手跛奔梁山。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约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头领监管。”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捎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裰拽扎起来,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道:“再抢河中粮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张清上马,转到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只见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祐,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义气相投。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义胆忠肝咸若古。 披坚自可为干城,佐郡应须是公辅。 东昌骁将名张清,豪气凌霄真可数。 阵云冉冉飘征旗,劲气英英若痴虎。 龙鳞铁甲披凤毛,宫锦花袍明绣补。 坐骑一匹大宛驹,袖中暗器真难睹。 非鞭非简亦非枪,阵上陨石如星舞。 飞来猛将不能逃,中处应令倒旗鼓。 感人义气成大恩,此日归心甘受虏。 天降罡星大泊中,烨烨英声传水浒。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众弟兄勿得伤情!”众皆大笑,人各听令,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乞取钧旨。”宋江闻言大喜:“我虽在中原,不晓其理。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予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大小众将看了,尽皆欢喜。有篇七言古风诗,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駬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 驣骧駝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 抚谕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鞍上将鞭敲金镫响,步下卒齐唱凯歌声。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共听号令。”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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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三十六赞

有飞飞儿,出家尤好。 与尔同袍,佛也被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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