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全

水浒传 · 第一百零四回 ·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话说当下王庆闯到定山堡。那里有五六百人家。那戏台却在堡东麦地上。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那掷色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颠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颠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纯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颠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废事业,忘寝食,到底是个输字,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不说赌博光景。更有村姑农妇,丢了锄麦,撇了灌菜,也是三三两两,成群作队,仰着黑泥般脸,露着黄金般齿,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他一般是爹娘养的,他便如何恁般标致,有若干人看他。当下不但邻近村坊人,城中人也赶出来睃看。把那青青的麦地,踏光了十数亩。 话休絮繁。当下王庆闲看了一回,看得技养。见那戏台东边人丛里,有个彪形大汉,两手靠着桌子,在杌子上坐地。那汉生的圆眼大脸,阔肩细腰,桌上堆着五贯钱,一个色盆,六只骰子,却无主顾与他赌。王庆思想道:“俺自从吃官司到今日,有十数个月不会弄这个道儿了。前日范全哥哥把与我买柴薪的一锭银在此,将来做个梢儿,与那厮掷几掷,赢几贯钱回去买杲儿吃。” 当下王庆取出银子,望桌上一丢,对那汉道:“胡乱掷一回。”那汉一眼瞅着王庆说道:“要掷便来。”说还未毕,早有一个人向那前面桌子边人丛里挨出来,貌相长大,与那坐下的大汉仿佛相似,对王庆说道:“秃秃,他这锭银怎好出主,将银来,我有钱在此。你赢了,每贯只要加利二十文。”王庆道:“最好。”与那人打了两贯钱。寻人已是每贯先除去二十文。王庆道:“也罢。”随即与那汉讲过,掷朱窝儿。方掷得两三盆,随有一人挨下来,出主等掷。 那王庆是东京积赌惯家,他信得盆口真,又会躲闪打浪,又狡滑奸诈,下捵主作弊。那放囊的乘闹里踅过那边桌上去了。那挨下来的说,王庆掷得凶,收了主,只替那汉拈头儿。王庆一口气掷赢了两贯钱。得了采,越掷得出,三红、四聚,只管撒出来。那汉性急反本,掷下便是绝,塌脚、小四不脱手。王庆掷了九点,那汉偏调出倒八来。无一个时辰,把五贯钱输个罄尽。 王庆赢了钱,用绳穿过两贯,放在一边,待寻那汉赎梢。又将那三贯穿缚停当,方欲将肩来负钱,那输的汉子喝道:“你待将钱往那里去?只怕是才出炉的,热的敖炙了手。”王庆怒道:“你输与我的,却放那鸟屁!”那汉睁圆怪眼,骂道:“狗弟子孩儿!你敢伤你老爷?”王庆骂道:“村撮鸟!俺便怕你!把拳打在俺肚里,拔不出来。不将钱去。”那汉提起双拳,望王庆劈脸打来。王庆侧身一闪,就势接住那汉的手,将右肘向那汉胸脯只一搪,右脚应手将那汉左脚一勾。那汉是蛮力,那里解得这跌法,扑通的望后颠翻,面孔朝天,背脊着地。那立拢来看的人都笑起来。那汉却待挣扎,被王庆上前按住,照实落处只顾打。那在先放囊的走来,也不解劝,也不帮助,只将桌上的钱都抢去了。王庆大怒,弃了地上汉子,大踏步赶去。只见人丛里闪出一个女子来,大喝道:“那厮不得无礼,有我在此!”王庆看那女子,生的如何? 眼大露凶光,眉粗横杀气。腰肢坌蠢,全无袅娜风情。面皮顽厚,惟赖粉脂铺翳。异样钗枪插一头,时兴钏镯露双臂。频搬石臼,笑他人气喘急促。常掇井栏,夸自己膂力不费。针线不知如何拈,拽腿牵拳是长技。 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他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杆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裆紫夹绸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他是女子,又见他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他。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但见: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仙人指路,老子骑鹤。拗鸾肘出近前心,当头炮热侵额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擎天橐。这边女子使个盖顶撒花,这里男儿,耍个绕腰贯索。两个似迎风贴扇儿,无移时急雨催花落。 那时粉头已上台做笑乐院本。众人见这边男女相扑,一齐走拢来,把两人围在圈子中看。那女子见王庆只办得架隔遮拦,没本事钻进来,他便觑个空,使个黑虎偷心势,一拳望王庆劈心打来。王庆将身一侧,那女子打个空,收拳不迭。被王庆就势扭捽定,只一交,把女子攧翻。刚刚着地,顺手儿又抱起来。这个势叫做虎抱头。王庆道:“莫污了衣服,休怪俺冲撞。你自来寻俺。”那女子毫无羞怒之色,倒把王庆赞道:“啧,啧!好拳腿!果是觔节。” 那边输钱吃打的,与那放囊抢钱的两个汉子,分开众人,一齐上前喝道:“驴牛射的狗弟子孩儿!恁般胆大,怎敢跌我妹子!”王庆喝骂道:“输败腌臜村鸟龟子!抢了俺的钱,反出秽言!”抢上前,拽拳便打。只见一个人从人丛里抢出来,横身隔住了一双半人,六个拳头,口里高叫道:“李大郎不得无礼!段二哥,段五哥,也休要动手。都是一块土上人,有话便好好地说。”王庆看时,却是范全。三人真个住了手。范全连忙向那女子道:“三娘拜揖。”那女子也道了万福。便问:“李大郎是院长亲戚么?”范全道:“是在下表弟。”那女子道:“出色的好拳脚。” 王庆对范全道:“叵耐那厮自己输了钱,反教同夥儿抢去了。”范全笑道:“这个是二哥、五哥的买卖,你如何来闹他?”那边段二、段五四只眼瞅着看妹子。那女子说道:“看范院长面皮,不必和他争闹了。拿那锭银子来。”段五见妹子劝他,又见妹子奢遮,是我也是输了。只得取出那锭原银,递与妹子三娘。那三娘把与范全道:“原银在此,将了去。”说罢,便扯着段二、段五,分开众人去了。范全也扯了王庆,一径回到草庄内。 范全埋怨王庆道:“俺为娘面上,担着血海般胆,留哥哥在此。倘遇恩赦,再与哥哥营谋。你却恁般没坐性!那段二、段五最刁泼的。那妹子段三娘更是渗濑。人起他个绰号儿,唤他做大虫窝。良家子弟不知被他诱扎了多少。他十五岁时便嫁个老公。那老公果是坌蠢。不上一年,被他灸煿杀了。他恃了膂力,和段二、段五,专一在外寻趁厮闹,赚那恶心钱儿。邻近村坊,那一处不怕他的。他每接这粉头,专为勾引人来赌博。那一张桌子,不是他圈套里。哥哥,你却到那时惹是招非。倘或露出马脚来,你吾这场祸害,却是不小!”王庆被范全说得顿口无言。范全起身,对王庆道:“我要州里去当直。明日再来看你。” 不说范全进房州城去,且说当日王庆天晚歇息,一宿无话。次日,梳洗方毕,只见庄客报道:“段太公来看大郎。”王庆只得到外面迎接。却是皱面银须一个老叟。叙礼罢,分宾主坐定。段太公将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口里说道:“果是魁伟。”便问王庆:“那里人氏,因何到此。范院长是足下什么亲戚?曾娶妻也不?”王庆听他问的跷蹊,便捏一派假话支吾,说道:“在下西京人氏,父母双亡,妻子也死过了。与范节级是中表兄弟。因旧年范节级有公干到西京见在下儿自一身,没人照顾,特接在下到此。在下颇知些拳棒。待后觑个方便,就在本州讨个出身。” 段太公听罢大喜。便问了王庆的年庚八字,辞别去了。又过多样时,王庆正在疑虑,又有一个人推扉进来,问道:“范院长可在么?这位就是李大郎么?”二人都面面厮觑,错愕相顾,都想道:“曾会过来?”叙礼才罢,正欲动问,恰好范全也到。三人坐定。范全道:“李先生为何到此?”王庆听了这句,猛可的想着道:“他是卖卦的李助。”那李助也想起来道:“他是东京人姓王,曾与我问卜。”李助对范全道:“院长,小子一向不曾来亲近得。敢问有个令亲李大郎么?”范全指王庆道:“只这个便是我兄弟李大郎。” 王庆接过口来道:“在下本姓是李。那个王是外公姓。”李助拍手笑道:“小子好记分。我说是姓王,曾在东京开封府前相会来。”王庆见他说出备细,低头不语。李助对王庆道:“自从别后,回到荆南,遇异人授以剑术,及看子平的妙诀。因此人叫小子做金剑先生。近日在房州,闻此处热闹,特到此赶节做生理。段氏兄弟知小子有剑术,要小子教导他击刺。所以留小子在家。适才段太公回来,把贵造与小子推算。那里有这样好八字!日后贵不可言。目下红鸾照临,应有喜庆之事。段三娘与段太公大喜,欲招赘大郎为婿。小子乘着吉日,特到此为月老。三娘的八字,十分旺夫。适才曾合过来。铜盆铁帚,正是一对儿夫妻。作成小子吃杯喜酒。”范全听了这一席话,沉吟了一回,心下思想道:“那段氏刁顽。如或不允这头亲事,设或有个破绽,为害不浅。只得将机就机罢。”便对李助道:“原来如此。承段太公、三娘美意。只是这个兄弟粗蠢,怎好做娇客?” 李助道:“阿也!院长不必太谦了。那边三娘,不住口的称赞大娘哩。”范全道:“如此,极妙的了。在下便可替他主婚。”身边取出五两重的一锭银,送与李助道:“村庄没什东西相待,这些薄意,准个茶果。事成另当重谢。”李助道:“这怎么使得?”范全道:“惶恐,惶恐!只有一句话,先生不必说他有两姓。凡事都望周全。”李助是个星卜家,得了银子,千恩万谢的,辞了范全、王庆,来到段家庄回覆。那里管什么一姓两姓,好人歹人,一味撮合山,骗酒食,赚铜钱。更兼段三娘自己看中意了对头儿。平日一家都怕他的。虽是段太公也不敢拗他的。所以这件事一说就成。 李助两边往来说合,指望多说些聘金,月老方才旺相。范全恐怕行聘,播扬惹事。讲过两家一概都省。那段太公是做家的,更是喜欢。一径择日成亲。择了本月二十二日,宰牛杀猪,网鱼捕蛙,只办得大碗酒,大盘肉,请些男亲女戚吃喜酒。其笙箫鼓吹,洞房花烛,一概都省。范全替王庆做了一身新衣服,送到段家庄上。范全因官认有事,先辞别去了。 王庆与段三娘交拜合卺等项,也是草草完事。段太公摆酒在草堂上,同二十余个亲戚,及自家儿子、新女婿,与媒人李助,在草堂吃了一日酒。至暮方散。众亲戚路近的,都辞谢去了。留下路远走不迭的,乃是姑丈方翰夫妇,表弟丘翔老小,段二的舅子施俊男女。三个男人在外边东厢歇息。那三个女眷,通是不老成的,搬些酒食,与王庆、段三娘暖房。嘻嘻哈哈,又喝了一回酒,方才收拾歇息。当有丫头老妈,到新房中铺床叠被,请新官人和姐姐安置。丫头从外面拽上了房门,自各知趣去了。 段三娘从小出头露面,况是过来人,惯家儿,也不害什么羞耻,一径卸钗环,脱衫子。王庆是个浮浪子弟,他自从吃官司后,也寡了十数个月。段三娘虽粗眉大眼,不比娇秀、牛氏妖娆窈窕。只见他在灯前敞出胸膛,解下红主腰儿,露出白净净肉奶奶乳儿,不觉淫心荡漾,便来搂那妇人。段三娘把王庆一掌打个耳刮子道:“莫要歪缠,恁般要紧!”两个搂抱上床,钻入被窝里,共枕欢娱。正是: 一个是失节村姑,一个是行凶军犯。脸皮都是三尺厚,脚板一般十寸长。这个认真气喘声嘶,却似牛齁柳影。那个假做言娇语涩,浑如莺啭花间。不穿罗袜,肩膊上露两只赤脚。倒溜金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未解誓海盟山,也搏弄得千般旖旎。并无羞云怯雨,亦揉搓万种妖娆。 当夜新房外,又有嘴也笑得歪的一椿事儿。那方翰、丘翔、施俊的老婆,通是少年,都吃得脸儿红红地。且不去睡,扯了段二、段五的两个老婆,悄地到新房外,隔板侧耳窃听,房中声息,被他每件件都听得仔细。那王庆是个浮浪子,颇知房中术。他见老婆来得,竭力奉承。外面这夥妇人,听到浓深处,不觉罗宬儿也湿透了。 众妇人正在那里嘲笑打诨,你绰我捏,只见段二抢进来大叫道:“怎么好!怎么好!你每也不知利害,兀是在此笑耍。”众妇人都捏了两把汗,却没理会处。段二又喊道:“妹子三娘快起来!你床上招了个祸胎也!”段三娘正在得意处,反嗔怪段二,便在床上答道:“夜晚间有什事,恁般大惊小怪!”段二又喊道:“火燎乌毛了,你每兀是不知死活!”王庆心中本是有事的人,教老婆穿衣服,一同出房来问。众妇人都跑散了。王庆方出房门,被段二一手扯住,来到前面草堂上。却是范全在那城叫苦叫屈,如热锅上蚂蚁,没走一头处。随后段太公、段五、段三娘都到。 却是新安县龚家村东的黄达,调治好了打伤的病,被他访知王庆踪迹实落处。昨晚到房州报知州尹。州尹张顾行押了公文,便差都头,领着士兵,来捉凶人王庆,及窝藏人犯范全,并段氏人众。范全因与本州当案薛孔目交好,密地理先透了个消息。范全弃了老小,一溜烟走来这里。”顷刻便有官兵来也。众人个个都要吃官司哩。”众人跌脚槌胸,好似掀翻了抱鸡窠,弄出许多慌来。却去骂王庆,羞三娘。 正在闹炒,只见草堂外东厢里走出算命的金剑先生李助,上前说道:“列位若要免祸,须听小子一言。”众人一齐上前,拥着来问。李助道:“事已如此,三十六策,走为上策。”众人道:“走到那里去?”李助道:“只这里西去二十里外,有座房山。”众人道:“那里是强人出没去处。”李助笑道:“列位恁般呆,你每如今还想要做好人?”众人道:“却是怎么?”李助道:“房山寨主廖立,与小子颇是相识。他手下有五六百名喽罗,官兵不能收捕。事不宜迟,快收拾细软等物,都到那里入夥,方避得大祸。”方翰等六个男女,恐怕日后捉亲属连累,又被王庆、段三娘十分撺掇,众人无可奈何,只得都上了这条路。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王庆、段三娘、段二、段五、方翰、丘翔、施俊、李助、范全九个人,都结束齐整,各人跨了腰刀,枪架上拿了朴刀。唤集庄客,愿去的共是四十余个。俱拽扎拴缚停当。王庆、李助、范全当头,方翰、丘翔、施俊保护女子在中。幸得那五个女子,都是锄头般的脚,却与男子一般的会走。段三娘、段二、段五在后。把庄上前后,都放把火。发声喊,众人都执器械,一哄望西而走。邻舍及近村人家,平日畏段家人物如虎。今日见他每明火执仗,又不知他每备细,都闭着门,那里有一个敢来拦当。 王庆等方行得四五里,早遇着都头士兵,同了黄达,眼同来捉人。都头上前,早被王庆手起刀落,把一个斩为两段。李助、段三娘等,一拥上前,杀散士兵。黄达也被王庆杀了。 王庆等一行人,来到房山寨下,已是五更时分。李助计议,欲先自上山,诉求廖立,方好领众人上山入夥。寨内巡视的小喽罗,见山下火把乱明,即去报知寨主。那廖立疑是官后。他平日欺惯了官兵没用,连忙起身,披挂绰枪,开了栅寨,点起小喽罗下山拒敌。王庆见山上火起,又有许多人下来,先做准备。当下廖立直到山下,看见许多男女,料道不是官兵。廖立挺枪喝道:“你这夥乌男女,如何来惊动我山寨,在太岁头上动土?”李助上前躬身道:“大王,是劣弟李助。”随即把王庆犯罪,及杀管营,杀官兵的事,略述一遍。廖立听李助说得王庆恁般了得,更有段家兄弟帮助。”我只一身,恐日后受他每气。”翻着脸对李助道:“我这个小去处,却容不得你每。” 王庆听了这句,心下思想:“山寨中只有这个主儿。先除了此人,小喽罗何足为虑。”便挺朴刀直抢廖立。那廖立大怒,拈枪来迎。段三娘恐王庆有失,挺朴刀来相助。三个人斗了十数合,三个人里倒了一个。正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强人必在镝前亡。毕竟三人中倒了那一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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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第一百零三回 ·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话说王庆在龚家村龚端庄院内,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风徐来的凉晨,在打麦场上柳阴下,点拨龚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个大汉子,秃着头,不带巾帻,绾个丫髻,穿一领雷州细葛布短敞衫,紧一条单纱裙子,拖一只草凉鞋儿,捏着一把三角细蒲扇,仰昂着脸,背叉着手摆进来。见是个配军在那里点拨。他昨日已知道邙东镇上,有个配军,赢了使枪棒的。恐龚端兄弟学了觔节,开口对王庆骂道:“你是个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脱,在这里哄骗人家子弟?”王庆只道是龚氏亲戚,不敢回答。 原来这个人,正是东村黄达。他也乘早凉,欲到龚家村西尽头柳大郎处讨赌帐,听得龚端村里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惯了龚家弟兄,因此径自闯将进来。龚端见是黄达,心头一把无明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大骂道:“驴牛射出来的贼亡八!前日赖了我赌钱,今日又上门欺负人!”黄达大怒,骂道:“捣你娘的肠子!”丢了蒲扇,提了拳头,抢上前,望龚端劈脸便打。王庆听他两个出言吐气,也猜着是黄达了,假意上前来劝,只一枷望黄达膀上打去。黄达扑通的颠个脚梢天,挣扎不迭,被龚端、龚正并两个庄客,一齐上前按住,拳头脚尖,将黄达脊背胸脯,肩胛胁肋,膀子脸颊,头额四肢,无处不着拳脚,只空得个舌尖儿。 当下众人将黄达踢打一个没算数,把那葛敞衫、纱裙子,扯的粉碎。黄达口里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条条的一毫丝线儿也没有在身上。当有防送公人孙琳、贺吉再三来劝,龚端等方才住手。黄达被他每打坏了,只在地上喘气,那里挣扎得起。龚端叫三四个庄客,把黄达扛到东村半路上草地里撇下。赤日中晒了半日。黄达那边的邻舍庄家,出来芸草,遇见了,扶他到家,卧床将息,央人写了状词,去新安县投递报辜,不在话下。 却说龚端等闹了一个早起,叫庄客搬出酒食,请王庆等吃早膳。王庆道:“那厮日后必来报仇厮闹。”龚端道:“这贼亡八穷出乌来!家里只有一个老婆,左右邻里只碍他的膂力,今日见那贼亡八打坏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气。叵是死了,拼个庄客偿他的命,便吃官司也说不得。若是不死,只是个互相厮打的官司。今日全赖师父报了仇。师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发把枪棒教导了愚弟兄,必当补报。”龚端取出两锭角,各重五两,送与两个公人,求他再宽几日。孙琳、贺吉得了钱,只得应允。自此一连住了十余日,把枪棒觔节,尽传与龚端、龚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听得黄达央人到县里告准,龚端取出五十两白银,送与王庆到陕州使用。起个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时,离了本庄。龚端叫兄弟带了若干银两,又来护送。于路无话。不则一日,来到陕州。孙琳、贺吉带了王庆到州衙,当厅投下了开封府文牒。州尹看验明白,收了王庆,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州尹随即把王庆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公人讨收管回话,又不必说。 当下龚正寻个相识,将些银两,替王庆到管营、差拨处,买上嘱下的使用了。那个管营姓张,双名世开,得了龚正贿赂,将王庆除了行枷,也不打什么杀威棒,也不来差他做生活,发下单身房内,由他自在出入。 不觉的过了两个月,时遇秋深天气。忽一日,王庆正在单身房里闲坐,只见一个军汉走来说道:“管营相公唤你。”王庆随了军汉,来到点视厅上,磕了头。管营张世开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不曾差遣你做什么。我要买一张陈州来的好角弓。那陈州是东京管下,你是东京人,必知价直真假。”说罢,便向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亲手递与王庆道:“纹银二两,你去买了来回话。”王庆道:“小的理会得。”接了银子,来到单身房里,拆开纸包,看那银子,果是雪厾。将等子称时,反重三四分。 王庆出了本营,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铺中,止用得一两七钱银子,买了一张真陈州角弓将回来。张管营已不在厅上了,王庆将弓交与内宅亲随伴当送进去。喜得落了他三钱银子。 明日,张世开又唤王庆到点视厅上,说道:“你却干得事来。昨日买的角弓甚好。”王庆道:“相公须教把火来放在弓厢里,不住的焙,方好。”张世开道:“这个晓得。”从此张世开日日差王庆买办食用供应。却是不比前日发出现银来。给了一本帐簿,教王庆将日逐买的,都登记在簿上。那行铺人家,那个肯赊半文?王庆只得取出己财,买了送进衙内去。张世开嫌好道歉,非打即骂。及至过了十日,将簿呈递,禀支价银,那里有毫忽儿发出来。如是月余,被张管营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后后,总计打了三百余棒,将两腿都打烂了。把龚端送的五十两银子赔费得罄尽。 一日,王庆到营西武功牌坊东侧首一个修合丸散,卖饮片、兼内外科、撮熟药,又卖杖疮膏药的张医士铺里,买了几张膏药,贴疗杖疮。张医士一头与王庆贴膏药,一头口里说道:“张管营的舅爷庞大郎,前日也在这里取膏药贴治右手腕。他说在邙东镇上跌坏的。咱看他手腕,像个打坏的。”王庆听了这句话,忙问道:“小人在营中,如何从不曾见面?”张医士道:“他是张管营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单讳个元字儿。那庞夫人是张管营最得意的。那庞大郎好的是赌钱,又要使枪棒耍子。亏了这个姐姐常照顾他。”王庆听了这一段话,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树下被俺打的那厮,一定是庞元了。怪道张世开寻罪过摆布俺。”王庆别了张医士,回到营中,密地与管营的一个亲随小厮,买酒买肉的请他,又把钱与他。慢慢的密问庞元详细。那小厮的说话,与前面张医士一般;更有两句备细的话,说道:“那庞元前日在邙东镇上被你打坏了,常在管营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胜夸强是祸胎,谦和守分自无灾。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还来。 当下王庆问了小厮备细,回到单身房里,叹口气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尔失口,说了那厮,赢了他棒,却不知道是管营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摆布得我要紧,只索逃走他处,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买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边,以防不测。如此又过十数日,幸得管营不来呼唤,棒疮也觉好了些。 忽一日,张管营又叫他买两疋段子。王庆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铺中买了回营。张管营正坐在点视厅上,王庆上前回话。张世开嫌那段子颜色不好,尺头又短,花样又是旧的,当下把王庆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是个囚徒,本该差你挑水搬石,或锁禁在大链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举你。你这贼骨头,却是不知好歹!”骂得王庆顿口无言,插烛也似磕头求方便。张世开喝道:“权且寄着一顿棒。速将段疋换上好的来。限你今晚回话。若稍迟延,你须仔细着那条贼性命。”王庆只得脱下身上衣服,向解库中典了两贯钱,添钱买换上好的段子,抱回营来。跋涉久了,已是上灯后了,只见营门闭着。当直军汉说:“黑夜里谁肯担这干系,放你进去。”王庆分说道:“蒙管营相公遣差的。”那当直军汉那里肯听。王庆身边尚有剩下的钱,送与当直的,方才放他进去。却是又被他缠了一回,捧了两疋段子,来到内宅门外。那守内宅门的说道:“管营相公和大奶奶厮闹,在后面小奶奶房里去了。大奶奶却是利害得紧。谁敢与你传话,惹是招非?”王庆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话,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却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顿恶棒,怎脱得过!这条性命,一定送在那贼亡八手里。俺被他打了三百余棒,报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够了。前日又受了龚正许多银两。今日直恁如此翻脸摆布俺!” 那王庆从小恶逆,生身父母也再不来触犯他的。当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挨到更余,营中人及众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内宅后边,爬过墙去,轻轻的拔了后门的拴儿,藏过一边。那星光之下,照见墙垣内东边有个马厩,西边小小一间屋。看时,乃是个坑厕。王庆掇那马厩里一扇木栅,竖在二重门的墙边,从木栅爬上墙去。从墙上抽起木栅,竖在里面,轻轻溜将下去。先拔了二重门栓,藏过木栅,里面又是墙垣。只听得墙里边笑语喧哗。王庆踅到墙边伏着,侧耳细听。认得是:张世开的声音,一个妇人声音,又是一个男子声音。却在那里喝酒闲话。王庆窃听多时,忽听得张世开说道:“舅子,那厮明日来回话,那条性命,只在棒下。”又听得那个男子说道:“我算那厮身边东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须决意与我下手,出这口乌气。”张世开答道:“只在明后日,教你快活罢了。”那妇人道:“也够了!你每也索罢休!”那男子道:“姐姐说那里话!你莫管!”王庆在墙外听他每三个,一递一句,说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无名业火,高举三千丈,按纳不住。恨不得有金刚般神力,推倒那粉墙,抢进去杀了那厮每。正是: 爽口物多终作病,快心事过必为殃。金风未动蝉先觉,无常暗送怎堤防! 当下王庆正在按纳不住,只听得张世开高叫道:“小厮,点灯照我往后面去登东厕。”王庆听了这句,连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将身一堆儿蹲在那株梅树后,只听得呀的一声,那里面两扇门儿开了。王庆在黑地里观看,却是日逐透递消息的那个小厮,提个行灯。后面张世开摆将出来,不知暗里有人,望着前只顾走,到了那二重门边,骂道:“那些奴才每,一个也不小心!如何这早晚不将这拴儿拴了?”那小厮开了门,照张世开。方才出得二重门,王庆悄悄的挨将上来。张世开听得后面脚步响,回转头来,只见王庆右手掣刀,左手叉开五指,抢上前来。张世开把那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叫声道:“有贼!”说时迟,那时快,被王庆早落一刀,把张世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便倒。那小厮虽是平日与王庆厮熟,今日见王庆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里行凶,怎的不怕。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喊不出为。端的惊得呆了。张世开正在挣命,王庆赶上,照后心又刺一刀,结果了性命。庞元正在姐姐房中吃酒,听得外面隐隐的声唤,点灯不迭。急跑出来看视。王庆见里面有人出来,把那提灯的小厮只一脚,那小厮连身带灯跌去,灯火也灭了。庞元只道张世开打小厮,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厮?”却待上前来劝,被王庆飞抢上前,暗地里望着庞元,一刀刺去,正中胁肋。庞元杀猪也似喊了一声,颠翻在地。王庆揪住了头发,一刀割下头来。庞氏听得外面喊声凶险,急叫丫环点灯,一同出来照看。王庆看见庞氏出来,也要上前来杀。你道有恁般怪事,说也不信。王庆那时,转眼间便见庞氏背后,有十数个亲随伴当,都执器械,赶喊出来。王庆慌了手脚,抢出外去。开了后门,越过营中后墙,脱下血污衣服,揩净解手刀,藏在身边,听得更鼓已是三更,王庆乘那街坊人静,踅到城边。那陕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堑不甚深,当夜被王庆越城去了。 且不说王庆越城。再说张世开的妾庞氏,只同得两个丫环,点灯出来照看,原无什么伴当同他出来。他先看见了兄弟庞元血渌渌的头在一边,体在一边,唬得庞氏与丫环都面面厮觑,正如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价说不出话。当下庞氏三个,连跌带滚,战战兢兢的跑进去,声张起来。叫起里面亲随,外面当值的军牢,打着火把,执着器械,都到后面照看。只见二重门外,又杀死张管樱攥眼见得不能够活了。众人见后门开了,都道是贼在后面来的,一拥到门外照看,火光下照见两疋采段抛在地下。众人齐声道:“是王庆。”连忙查点各囚徒,只有王庆不在。 当下闹动了一营,及左右前后邻舍。众人在营后墙外照着血污衣服,细细检认,件件都是王庆的。众人都商议,趁着未开城门,去报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了。州尹闻报大惊,火速差县尉简验杀死人数,及行凶人出没去处。一面差人教将陕州四门闭着,点起军兵,并缉捕人员,城中坊厢里正,逐一排门搜捉儿人王庆。 闭门闹了两日,家至户到,逐一挨查,并无影迹。州尹押了文书,委官下该管地方各处乡保都村,排家搜捉,缉捕凶首。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如有人知得王庆下落,赴州告报,随文给赏。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发到官,与犯人同罪。'遍行邻近州县,一同缉捕。 且说王庆当夜越出陕州城,抓扎起衣服,从城濠浅处,走过对岸,心下思想道:“虽是逃脱了性命,却往那里去躲避好?”此时是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径。王庆当夜转过了三四条小路,方才有条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红日东升,约行了六七十里,却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见前有人家稠密去处。王庆思想身边尚有一贯钱,且到那里买些酒食吃了,再算计投那里去。不多时,走到市里。天气尚早,酒肉店还未开哩。只有朝东一家屋檐下,挂个安歇客商的破灯笼儿,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门儿兀是半开半掩。 王庆上前,呀的一声,推进门层。只见一个人兀未梳洗,从里面走将出来。王庆看时,认得:“这个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长范全。他从小随父亲在房州经纪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两院押牢节级。今春三月中,到东京公干,也在我家住过几日。”当下王庆叫道:“哥哥别来无恙!”范全也道:“是像王庆兄弟。”见他这般模样,脸上又刺了两行金印,正在疑虑,未及回答。 那边王庆见左右无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则个!”范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庆兄弟么?”王庆摇手道:“禁声!”范全会意,一把挽住王庆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却好范全昨晚拣赁的是独宿房儿。范全悄地忙问:“兄弟何故如此模样?”王庆附耳低言的,将那吃官司刺配陕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后脱张世开报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范全听罢大惊。踌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吃饭,算还了房钱饭钱,商议教王庆只做军牢跟随的人,离了饭店,投奔房州来。 王庆于路上问范全为何到此。范全说道:“蒙本处州尹差往陕州州尹处投递书札。昨日方讨得回书,随即离了陕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却不知兄弟正在陕州,又做出恁般的事来。”范全同了王庆,夜止晓行,潜奔到房州。才过得两日,陕州行文挨捕凶人王庆。范全捏了两把汗。回家与王庆说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东,我有几间草房,又有二十余亩田地,是前年买下的。如今发几个庄客在那里耕种。我兄弟到那里躲避几日,却再算计。”范全到黑夜里,引王庆出城,到定山堡东草房内藏匿。却把王庆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范全思想:王庆脸上金印不稳。幸得昔年到建康,闻得神医安道全的名,用厚币交结他,学得个疗金印的法儿。却将毒药与王庆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将金玉细末涂搽,调治二月有余,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阴荏苒,过了百余日,却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头蛇尾,前紧后慢。王庆脸上没了金印,也渐渐的闯将出来。衣服鞋袜,都是范全周济他。一日,王庆在草房内闷坐,忽听得远远地有喧哗厮闹的声。王庆便来问庄客:“何处恁般热闹?”庄客道:“李大官不知,这里西去一里有余,乃是定山堡内段家庄。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个粉头,搭戏台说唱诸般品调。那粉头是西京来新打踅的行院,色艺双绝,赚得人山人海价看。大官人何不到那里睃一睃?”王庆听了这话,那时耐得脚住。一径来到定山堡。只因王庆走到这个所在,有分教:配军村妇谐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毕竟王庆到那里观看,真个有粉头说唱也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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