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 其三梅的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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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ān
张孝祥介绍和张孝祥诗词大全

张孝祥

南宋著名词人、书法家,字安国,别号於湖居士,汉族,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 ,生于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少年时阖家迁居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唐代诗人张籍之七世孙;父张祁,任直祕阁、淮南转运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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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夏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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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首复,伯兴承务贤亲坐下。首夏清和,伏惟神明赞相,尊候万福,再会未期,伏几相时保重。谨复启,不宣。升顿首上伯兴承务贤亲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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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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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陶。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灵性缺也。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厌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其感情为何如矣!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痴儿騃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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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七回 · 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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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与申东造议论玉贤正为有才,亟于做官,所以丧天害理,至于如此,彼此叹息一会。东造道:“正是。我昨日说有要事与先生密商,就是为此。先生想,此公残忍至于此极,兄弟不幸,偏又在他属下。依他做,实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实无良法。先生阅历最多,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教我?”老残道:“知难则易者至矣。阁下既不耻下问,弟先须请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讨好,做得烈烈轰轰,有声有色,则只有依玉公办法,所谓逼民为盗也;若要顾念‘父母官’三字,求为民除害,亦有化盗为民之法。若官阶稍大,辖境稍宽,略为易办;若止一县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东造道:“自然以为民除害为主。果能使地方安静,虽无不次之迁,要亦不至于冻馁。‘子孙饭,吃他做什么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养小队五十名,盗案仍是叠出;加以亏空官款,因此罣误去官。弟思如赔累而地方安静,尚可设法弥补;若俱不可得,算是为何事呢!”老残道:“五十名小队,所费诚然太多。以此缺论,能筹款若干,便不致赔累呢?”东造道:“不过千金,尚不吃重。” 老残道:“此事却有个办法。阁下一年筹一千二百金,却不用管我如何办法,我可以代画一策,包你境内没有一个盗案;倘有盗案,且可以包你顷刻便获。阁下以为何如?”东造道:“能得先生去为我帮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老残道:“我无庸去,只是教阁下个至良极美的法则。”东造道:“阁下不去,这法则谁能行呢?”老残道:“正为荐一个行此法则的人。惟此人千万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后祸必更烈。 “此人姓刘,号仁甫,即是此地平阴县人,家在平阴县西南桃花山里面。其人少时,十四五岁在嵩山少林寺学拳棒。学了些时,觉得徒有虚名,无甚出奇致胜处,于是奔走江湖,将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见了一个和尚,武功绝伦。他就拜他力师,学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请教这和尚,拳法从那里得来的,和尚说系少林寺。他就大为惊讶,说:‘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见没有一个出色拳法,师父从那一个学的呢?’那和尚道:‘这是少林寺的拳法,却不从少林寺学来。现在少林寺里的拳法,久已失传了。你所学者太祖拳,就是达摩传下来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传下来的。当初传下这个拳法来的时候,专为和尚们练习了这拳,身体可以结壮,精神可以悠久。若当朝山访道的时候,单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强人,和尚家又不作带兵器,所以这拳法专为保护身命的。筋骨强壮,肌肉坚固,便可以忍耐冻饿。你想,行脚僧在荒山野壑里,访求高人古德,于“宿食”两字,一定难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传下拳法来的美意了。那知后来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边来学的日多,学出去的人,也有做强盗的,也有奸淫人家妇女的,屡有所闻。因此,在现在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个老和尚,就将这正经拳法收起不传,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门面而已。我这拳法系从汉中府里一个古德学来的,若能认真修练,将来可以到得甘凤池的位分。” “刘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尽得其传。当时正是粤匪扰乱的时候,他从四川出来,就在湘军、淮军营盘里混过些时。因上两军,湘军必须湖南人,淮军必须安徽人,方有照应。若别省人,不过敷衍故事,得个把小保举而已,大权万不会有的。此公已保举到个都司,军务渐平。他也无心恋栈,遂回家乡,种了几亩田,聊以度日,闲暇无事,在这齐、豫两省随便游行。这两省练武功的人,无不知他的名气。他却不肯传授徒弟,若是深知这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几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这两省有武艺的,全敌他不过,都俱怕他。若将此人延为上宾,将这每月一百两交付此人,听其如何应用。大约他只要招十名小队,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饷六两,其余四十两,供应往来豪杰酒水之资,也就够了。 “大概这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及江苏、安徽的两个北半省,共为一局。此局内的强盗计分大小两种:大盗系有头领,有号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领的甚多;小盗则随时随地无赖之徒,及失业的顽民,胡乱抢劫,既无人帮助,又无枪火兵器,抢过之后,不是酗酒,便是赌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大尊所办的人,大约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这些小盗。若论那些大盗,无论头目人物,就是他们的羽翼,也不作兴有一个被玉大尊捉着的呢。但是大盗却容易相与,如京中保镖的呢,无论十万二十万银子,只须一两个人,便可保得一路无事。试问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强盗抢去,也很够享用的,难道这一两个镖司务就敌得过他们吗?只因为大盗相传有这个规矩,不作兴害镖局的。所以凡保镶的车上,有他的字号,出门要叫个口号。这口号喊出,那大盗就觌面碰着,彼此打个招呼,也决不动手的。镖局几家字号,大盗都知道的;大盗有几处窝巢,镖局也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镖局的所在,进门打过暗号,他们就知道是那一路的朋友,当时必须留着喝酒吃饭,临行还要送他三二百个钱的盘川;若是大头目,就须尽力应酬。这就叫做江湖上的规矩。 “我方才说这个刘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里镖局上请过他几次,他都不肯去,情愿埋名隐姓,做个农夫。若是此人来时,待以上宾之礼,仿佛贵县开了一个保护木县的镖局。他无事时,在街上茶馆饭店里坐坐,这过往的人,凡是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随便会几个茶饭东道,不消十天半个月,各处大盗头目就全晓得了,立刻便要传出号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许打搅的。每月所余的那四十金就是给他做这个用处的。至于小盗,他本无门径,随意乱做,就近处,自有人来暗中报信,失主尚未来县报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将盗犯获住。若是稍远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们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无论走到何处,俱捉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队子,其实,只要四五个应手的人已经足用了。那多余的五六个人,为的是本县轿子前头摆摆威风,或者按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东造道:“如阁下所说,自然是极妙的法则。但是此人既不肯应镖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里请他,恐怕也不肯来,如之何呢?”老残道:“只是你去请他,自然他不肯来的,所以我须详详细细写封信去,并拿救一县无辜良民的话打动他,自然他就肯来了。况他与我交情甚厚,我若劝他,一定肯的。因为我二十几岁的时候,看天下将来一定有大乱,所以极力留心将才,谈兵的朋友颇多。此人当年在河南时,我们是莫逆之交,相约倘若国家有用我辈的日子,凡我同人,俱要出来相助为理的。其时讲舆地,讲阵图,讲制造,讲武功的,各样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讲武功的巨擘。后来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种人才,着是我辈所讲所学,全是无用的。故尔各人都弄个谋生之道,混饭吃去,把这雄心便抛入东洋大海去了。虽如此说,然当时的交情义气,断不会败坏的。所以我写封信去,一定肯来的。” 东造听了,连连作揖道谢,说:“我自从挂牌委署斯缺,未尝一夜安眠。今日得闻这番议论,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千之幸!但是这封信是派个何等样人送去方妥呢?”老残道:“必须有个亲信朋友吃这一趟辛苦才好。若随便叫个差人送去,便有轻慢他的意思,他一定不肯出来,那就连我都要遭怪了。”东造连连说:“是的,是的。我这里有个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让他去一趟。先生信几时写呢?就费心写起来最好。”老残道:“明日一天不出门。我此刻正写一长函致庄宫保,托姚云翁转呈,为细述玉太尊政绩的,大约也要明天写完;并此信一总写起,我后天就要动身了。”东造问:“后天往那里去?”老残答说:“先往东昌府访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书,随后即回济南省城过年。再后的行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罢。”立起身来。东造叫家人:“打个手照,送铁老爷回去。” 揭起门帘来,只见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价白,觉得照的眼睛发胀似的。那下的阶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过去了。只有这上房到大门口的一条路,常有人来往,所以不住的扫。那到厢房里的一条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别处一样的高了。东造叫人赶忙铲出一条路来,让老残回房。推开门来,灯已灭了。上房送下一个烛台,两支红烛,取火点起,再想写信,那笔砚竟违抗万分,不遵调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虽已止,寒气却更甚于前。起来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个大火盆,又叫买了几张桑皮纸,把那破窗户糊了。顷刻之间,房屋里暖气阳回,非昨日的气象了。遂把砚池烘化,将昨日未曾写完的信,详细写完封好,又将致刘仁甫的信亦写毕,一总送到上房,交东造收了, 东造一面将致姚云翁的一函,加个马封,送往驿站;一面将刘仁甫的一函,送人枕头箱内。厨房也开了饭来。二人一同吃过,又复清谈片时,只见家人来报:“二老爷同师爷们都到了,住在西边店里呢。洗完脸,就过来的。” 停了一会,只见门外来了一个不到四十岁模样的人,尚未留须,穿了件旧宁绸二蓝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长袖皮马褂,蹬了一双绒靴,已经被雪泥浸了帮子了,慌忙走进堂屋,先替乃兄作了个揖。东造就说:“这就是舍弟,号子平。”回过脸来说:“这是铁补残先生。”甲子平走近一步,作了个揖,说声:“久仰的很!”东造便问:“吃过饭了没有?”子平说:“才到,洗了脸就过来的,吃饭不忙呢。”东造说:“分付厨房里做二老爷的饭,”子平道:“可以不必。停一刻,还是同他们老夫子一块吃罢。”家人上来回说:“厨房里已经分付,叫他们送一桌饭去,让二老爷同师爷们吃呢。”那时又有一个家人揭了门帘,拿了好几个大红全帖进来,老残知道是师爷们来见东家的,就趁势走了。 到了晚饭之后,申东造又将老残请到上房里,将那如何往桃花山访刘仁甫的话对着子平详细问了一遍。子平又问:“从那里去最近?”老残道:“从此地去怎样走法,我却不知道。昔年是从省城顺黄河到平阴县,出平阴县向西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脚下了。进山就不能坐车,最好带个小驴子:到那平坦的地方,就骑驴;稍微危险些,就下来走两步。进山去有两条大路。西峪里走进有十几里的光景,有座关帝庙。那庙里的道士与刘仁甫常相往来的。你到庙里打听,就知道详细了。那山里夫帝庙有两处:集东一个,集西一个。这是集西的一个关帝庙。”申子平问得明白,遂各自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残出去雇了一辆骡车,将行李装好,候申东造上衙门去禀辞,他就将前晚送来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给店家,说:“等申大老爷回店的时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错。”店里掌柜的慌忙开了柜房里的木头箱子,装了进去,然后送老残动身上车,径往东昌府去了。 无非是风餐露宿,两三日工夫已到了东昌城内,找了一家干净车店住下。当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饭后便往街上寻觅书店。寻了许久,始觅着一家小小书店,三间门面,半边卖纸张笔墨,半边卖书。遂走到卖书这边柜台外坐下,问问此地行销是些什么书籍。 那掌柜的道:“我们这东昌府,文风最著名的。所管十县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图’,无一县不是家家富足,户户弦歌。所有这十县用的书,皆是向小号来贩。小号店在这里,后边还有栈房,还有作坊。许多书都是本店里自雕板,不用到外路去贩买的。你老贵姓,来此有何贵干?”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什么罢?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子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边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悔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到没有见过。是部什么书?怎样销得这们多呢?”掌柜的道:“暖!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的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么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大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么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听说他家书多的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么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么样子。’我说:‘难道就那么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老残听了,说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点头,出了店门。 街上迎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看见喊道:“那车上不是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二哥吗?你怎样到此地,来做什么的?”老残告诉了原委,就说:“你应该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那里来?往那里去?”那人道:“这是甚么时候,我已打过尖了,今天还要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耽搁了。”老残道:“既是这样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带去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对面,那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不知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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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八回 ·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树峪雪中访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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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老残听见店小二来告,说曹州府有差人来寻,心中甚为诧异:“难道玉贤竟拿我当强盗待吗?”及至步回店里,见有一个差人,赶上前来请了一个安,手中提了一个包袱,提着放在旁边椅子上,向怀内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口中说道:“申大老爷请铁老爷安!”老残接过信来一看,原来是申东造回寓,店家将狐裘送上,东造甚为难过,继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与行色不符,因在估衣铺内选了一身羊皮袍子马褂,专差送来,并写明如再不收,便是绝人太甚了。 老残看罢,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说:“你是府里的差吗?”差人回说:“是曹州府城武县里的壮班。”老残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当时写了一封谢信,赏了来差二两银子盘费,打发去后,又住了两天。方知这柳家书,确系关锁在大箱子内,不但外人见不着,就是他族中人,亦不能得见。闷闷不乐,提起笔来,在墙上题一绝道: 沧苇遵王士礼居,艺芸精舍四家书。一齐归入东昌府,深锁嫏媛饱蠢鱼!题罢,唏嘘了几声,也就睡了。暂且放下。 却说那日东造到府署禀辞,与玉公见面,无非勉励些“治乱世用重刑”的话头。他姑且敷衍几句,也就罢了。玉公端茶送出。东造回到店里,掌柜的恭恭敬敬将袍子一件、老残信一封,双手奉上。东造接来看过,心中慢慢不乐。适申子平在旁边,问道:“大哥何事不乐?”东造便将看老残身上着的仍是棉衣,故赠以狐裘,并彼此辩论的话述了一追,道:“你看,他临走到底将这袍子留下,未免太矫情了!”子平道:“这事大哥也有点失于检点。我看他不肯,有两层意思:一则嫌这裘价值略重,未便遂受;二则他受了,也实无用处,断无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马褂的道理。大哥既想略尽情谊,宜叫人去觅一套羊皮袍子、马褂,或布面子,或茧绸面子均可,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并非矫饰作伪的人。不知大哥以为何如?”东造说:“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样办去。” 子平一面办妥,差了个人送去,一面看着乃兄动身赴任。他就向县里要了车,轻车简从的向平阴进发。到了平阴,换了两部小车,推着行李,在县里要了一匹马骑着,不过一早晨,已经到了桃花山脚下。再要进去,恐怕马也不便。幸喜山口有个村庄,只有打地铺的小店,没法,暂且歇下。向村户人家雇了一条小驴,将马也打发回去了。打过尖,吃过饭,向山里进发。才出村庄,见面前一条沙河,有一里多宽,却都是沙,惟有中间一线河身,土人架了一个板桥,不过丈数长的光景。桥下河里虽结满了冰,还有水声,从那冰下潺潺的流,听着像似环佩摇曳的意思,知道是水流带着小冰,与那大冰相撞击的声音了。过了沙河,即是东峪。原来这山从南面迤逦北来,中间龙脉起伏,一时虽看不到,只是这左右两条大峪,就是两批长岭,冈峦重沓,到此相交。除中峰不计外,左边一条大溪河,叫东峪;右边一条大溪河,叫西峪。两峪里的水,在前面相会,并成一溪,左环右转,湾了三湾,才出溪口。出口后,就是刚才所过的那条沙河了。 子平进了山口,抬头看时,只见不远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风似的,迎面竖起,土石相间,树木丛杂。却当大雪之后,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树上枝条是黄的,又有许多松柏是绿的,一丛一丛,如画上点的苔一样。骑着驴,玩着山景,实在快乐得极,思想做两句诗,描摹这个景象。正在凝神,只听“壳铎”一声,觉得腿档里一软,身子一摇,竟滚下山涧去了。幸喜这路,本在涧旁走的,虽滚下去,尚不甚深。况且涧里两边的雪本来甚厚,只为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做了个雪的包皮。子平一路滚着,那薄冰一路破着,好像从有弹鐄的褥子上滚下来似的。滚了几步,就有一块大石将他拦住,所以一点没有碰伤。连忙扶着石头,立起身来,那知把雪倒戳了两个一尺多深的窟窿。看那驴子在上面,两只前蹄已经立起,两只后蹄还陷在路旁雪里,不得动弹。连忙喊跟随的人,前后一看,并那推行李的车子,影响俱无。 你道是甚么缘故呢?原来这山路,行走的人本来不多,故那路上积的雪,比旁边稍为浅些,究竟还有五六寸深,驴子走来,一步步的不甚吃力。子平又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顾后面的车子,可知那小车轮子,是要压倒地上往前推的,所以积雪的阻力显得很大,一人推着,一人挽着,尚走得不快,本来去驴子已落后有半里多路了。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举步,只好忍着性子,等小车子到。约有半顿饭工夫,车子到了,大家歇下来想法子。下头人固上不去,上头的人也下不来。想了半天,说:“只好把捆行李的绳子解下两恨,接续起来,将一头放了下去。”申子平自己系在腰里,那一头,上边四五个人齐力收绳,方才把他吊了上来。跟随人替他把身上雪扑了又扑,然后把驴子牵来,重复骑上,慢慢的行。 这路虽非羊肠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头路径,冰雪一凉,异常的滑,自饭后一点钟起身,走到四点钟,还没有十•里地。心里想道:“听村庄上人说,到山集不过十五里地,然走了三个钟头,才走了一半。”冬天日头本容易落,况又是个山里,两边都有岭子遮着,愈黑得快。一面走着,一面的算,不知不觉,那天已黑下来了。勒住了驴缰,同推车子商议道:“看青天已黑下来了,大约还有六七里地呢,路又难走,车子又走不快,怎么好呢?”车夫道:“那也没有法子,好在今儿是个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么,总要赶到集上去。大约这荒僻山径,不会有强盗,虽走晚些,到也不怕他。”子平道:“强盗虽没有,倘或有了,我也无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紧;实在可怕的是豺狼虎豹。天晚了,倘若出来个把,我们就坏了。”车夫说:“这山里虎到不多,有神虎管着,从不伤人,只是狼多些。听见他来,我们都拿根棍子在手里,也就不怕他了。” 说着,走到一条横涧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归溪河的。瀑布冬天虽然干了,那冲的一条山沟,尚有两丈多深,约有二丈多宽,当面隔住,一边是陡山,一边是深峪,更无别处好绕。子平看见如此景象,心里不禁作起慌来,立刻勒住驴头,等那车子走到,说:“可了不得!我们走差了路,走到死路上了!”那车夫把车子歇下,喘了两口气,说:“不能,不能!这条路影一顺来的,并无第二条路,不会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该怎么走。”朝前走了几十步,回来说:“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驴罢。” 子平下来,牵了驴,依着走到前面看时,原来转过大石,靠里有人架了一条石桥。只是此桥仅有两条石柱,每条不过一尺一二寸宽,两柱又不紧相粘靠,当中还罅着几寸宽一个空当儿,石上又有一层冰,滑溜滑溜的。子平道:“可吓煞我了!这桥怎么过法?一滑脚就是死,我真没有这个胆子走!”车夫大家看了说:“不要紧,我有法子。好在我们穿的都是蒲草毛窝,脚下很把滑的,不怕他。”一个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试试。”遂跳窜跳窜的走过去了,嘴里还喊着:“好走,好走!”立刻又走回来说:“车子却没法推,我们四个人抬一辆,作两趟抬过去罢。”申子平道:“车子抬得过去,我却走不过去;那驴子又怎样呢?”车夫道:“不怕的,且等我们先把你老扶过去;别的你就不用管了。”子平道“就是有人扶着,我也是不敢走。告诉你说罢,我两条腿已经软了,那里还能走路呢!”车夫说;“那们也有办法:你老大总睡下来,我们两个人抬头,两个人抬脚,把你老抬过去,何如?”子平说:“不妥,不妥!”又一个车夫说:“还是这样罢:解根绳子,你老拴在腰里,我们伙计,一个在前头,挽着一个绳头,一个伙计在后头,挽着一个绳头,这个样走,你老胆子一壮,腿就不软了。”子平说:“只好这样。”于是先把子平照样扶掖过去,随后又把两辆车子抬了过去。倒是一个驴死不肯走,费了许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个人牵,一个人打,才混了过去。等到忙定归了。”那满地已经都是树影子,月光已经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将危桥走过,歇了一歇,吃了袋烟,再望前进。走了不过三四十步,听得远远“呜呜”的两声。车夫道:“虎叫!虎叫!”一头走着,一头留神听着。又走了数十步,车夫将车子歇下,说:“老爷,你别骑驴了,下来罢。听那虎叫,从西边来,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这路上来,我们避一避罢,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说着,子平下了驴。车夫说:“咱们舍吊这个驴子喂他罢。”路旁有个小松,他把驴子缰绳拴在小松树上,车子就放在驴子旁边,人却倒回走了数十步,把子平藏在一处石壁缝里。车夫有躲在大石脚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有两个车夫,盘在山坡高树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西边岭上月光之下,窜上一个物件来,到了岭上,又是“呜”的一声。只见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经到了西涧边了,又是“鸣”的一声。这里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价乱抖,还用眼睛看着那虎。那虎既到西涧,却立住了脚,眼睛映着月光,灼亮的亮,并不朝着驴子看,却对着这几个人,又“呜”的一声,将身子一缩,对着这边扑过来了。这时候,山里本来无风,却听得树梢上呼呼地响,树上残叶漱漱地落,人面上冷气棱棱地割。这几个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大家等了许久,却不见虎的动静。还是那树上的车夫胆大,下来喊众人道:“出来罢!虎去远了。”车夫等人次第出来,方才从石壁缝里把子平拉出,已经吓得呆了。过了半天,方能开口说话,问道:“我们是死的是活的哪?”车夫道:“虎过去了。”子平道:“虎怎样过去的?一个人没有伤么?”那在树上的车夫道:“我看他从涧西沿过来的时候,只是一穿,仿佛像鸟儿似的,已经到了这边了。他落脚的地方,比我们这树梢还高着七八丈呢。落下来之后,又是一纵,已经到了这东岭上边,‘呜’的一声向东去了。” 申子平听了,方才放下心来,说:“我这两只脚还是稀软稀软,立不起来,怎样是好?”众人道:“你老不是立在这里呢吗?”子平低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坐着,也笑了,说道:“我这身子真不听我调度了。”于是众人搀着,勉强移步,走了约数十步,方才活动,可以自主。叹了一口气道:“命虽不送在虎口里,这夜里若再遇见刚才那样的桥,断不能过!肚里又饥,身上又冷、活冻也冻死了。”说着,走到小树旁边,看那驴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吓的如此。跟人把驴子拉起,把子平挟上驴子,慢慢价走。转过一个石嘴,忽见前面一片灯光,约有许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前面到了集镇了!”只此一声,人人精神震动。不但人行,脚下觉得轻了许多,即驴子亦不似从前畏难苟安的行动。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灯光之下。原来并不是个集镇,只有几家人家,住在这山坡之上。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层楼叠榭一般。到此大家商议,断不再走,硬行敲门求宿,更无他法。 当时走近一家,外面系虎皮石砌的墙,一个墙门,里面房子看来不少,大约总有十几间的光景。于是车夫上前扣门。扣了几下,里面出来一个老者,须发苍然,手中持了一技烛台,燃了一枝白蜡烛,口中问道:“你们来做甚么的?”申子平急上前,和颜悦色的把原委说了一遍,说道:“明知并非客店,无奈从人万不能行,要请老翁行个方便。”那老翁点点头,道:“你等一刻,我去问我们姑娘去。”说着,门也不关,便进里面去了。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诧异:“难道这家人家竟无家主吗?何以去问姑娘,难道是个女孩儿当家吗?”既而想道:“错了,错了。想必这家是个老大太做主。这个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儿。姑娘者,姑母之谓也。理路甚是,一定不会错了。” 霎时,只见那老者随了一个中年汉子出来,手中仍拿烛台,说声“请客人里面坐”。原来这家,进了墙门,就是一平五间房子,门在中间,门前台阶约十余级。中年汉子手持烛台,照着申子平上来。子平分付车夫等:“在院子里略站一站,等我进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们。” 子平上得台阶,那老者立于堂中,说道:“北边有个坦坡,叫他们把车子推了,驴子牵了,由坦坡进这房子来罢。”原来这是个朝西的大门。众人进得房来,是三间敞屋,两头各有一间,隔断了的。这厂屋北头是个炕,南头空着,将车子同驴安置南头,一众五人,安置在炕上。然后老者问了子平名姓,道:“请客人里边坐。”于是过了穿堂,就是台阶。上去有块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着月色,异常幽秀。且有一阵阵幽香,清沁肺腑。向北乃是三问朝南的精舍,一转俱是回廊,用带皮杉木做的阑柱。进得房来,上面挂了四盏纸灯,斑竹扎的,甚为灵巧。两间敞着,一间隔断,做个房间的样子。桌椅几案,布置极为妥协。房间挂了一幅褐色布门帘。 老看到房门口,喊了一声:“姑娘,那姓申的客人进来了。”却看门帘掀起,里面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穿了一身布服,二蓝褂子,青布裙儿,相貌端庄莹静,明媚闲雅,见客福了一福。子平慌忙长揖答礼。女子说:“请坐。”即命老者:“赶紧的做饭,客人饿了。”老者退去。 那女子道:“先生贵姓?来此何事?”子平便将“奉家兄命特访刘仁甫”的话说了一遍。那女子道:“刘先生当初就住这集东边的,现在已搬到柏树峪去了。”子平问:“柏树峪在什么地方?”那女子道:“在集西,有三十多里的光景。那边路比这边更僻,愈加不好走了。家父前日退值回来,告诉我们说,今天有位远客来此,路上受了点虚惊。分付我们迟点睡,”预备些酒饭,以便款待。并说:‘简慢了尊客,千万不要见怪。’”子平听了,惊讶之至:“荒山里面,又无衙署,有什么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会知道呢?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岂古人所谓有林下风范的,就是这样吗?到要问个明白。”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这女子形迹,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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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残游记 · 第一回 · 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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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万家;东面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来明时,看海中出日。习以为常,这且不表。 却说那年有个游客,名叫老残。此人原姓铁,单名一个英字,号补残。因慕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这“残”字做号。大家因他为人颇不讨厌,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残。不知不觉,这“老残”二字便成了个别号了。他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原是江南人氏。当年也曾读过几句诗书,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学也来曾进得一个,教书没人要他,学生意又嫌岁数大,不中用了。其先,他的父亲原也是个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会要钱,所以做了二十年实缺,回家仍是卖了袍褂做的盘川。你想,可有余资给他儿子应用呢? 这老残既无祖业可守,又无行当可做,自然“饥寒”二字渐渐的相逼来了。正在无可如何,可巧天不绝人,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说是曾受异人传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所以这老残就拜他为师,学了几个口诀。从此也就摇个串铃,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这年刚刚走到山东古千乘地方,有个大户,姓黄,名叫瑞和,害了一个奇病:浑身渍烂,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经历多年,没有人能治得这病。每发都在夏天,一过秋分,就不要紧了。 那年春天,刚刚老残走到此地,黄大户家管事的,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病,他说:“法子尽有,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权且略施小技,试试我的手段。若要此病永远不发,也没有什么难处,只须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发百中的。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今日奇缘,在下到也懂得些个。”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住下,替他治病。说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为此,黄大户家甚为喜欢。 看看秋分己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是十多年来没有的事,异常快活,就叫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谢神的戏;又在西花厅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开筵,明朝设席,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怀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菜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上间便上了车。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说道:“你们看!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两人道:“在什么地方?”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实在危险得极!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相悯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二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前后六枝桅杆,挂若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那八扇帆下,备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丢了。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何等功德!何等痛快!”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诀,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来妥。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高明以为何如?”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来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怎么两个缘故呢?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二则他们来曾预备方针。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这就叫做‘靠天吃饭’。那知逼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真真该死奴才!”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歼!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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