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乐境乃学仙,避苦趣乃学佛。佛家所谓“极乐世界”者,盖谓众苦之所不到也。
夫人宵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者也。爪牙不足以供耆欲,趋走不足以避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役物以为养,用仁智而不恃力,此其所以为贵也。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群而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说而从之。从之成群,是为君矣;归而往之,是为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群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爱待敬而不败,德须威而久立,故制礼以崇敬,作刑以明威也。圣人既躬明哲之性,必通天地之心,制礼作教,立法设刑,动缘民情,而则天象地。故曰:先王立礼,“则天之明,因地之性”也。刑罚威狱,以类天之震曜杀戮也;温慈惠和,以效天之生殖长育也。《书》云“天秩有礼”,“天讨有罪”。故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礼,因天讨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扑。大者陈诸原野,小者致之市朝,其所繇来者上矣。
自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定水害。唐、虞之际,至治之极,犹流共工,放讠雚兜,窜三苗,殛鲧,然后天下服。夏有甘扈之誓,殷、周以兵定天下矣。天下既定,戢臧干戈,教以文德,而犹立司马之官,设六军之众,因井田而制军赋。地方一里为井,井十为通,通十为成,成方十里;成十为终,终十为同,同方百里;同十为封,封十为畿,畿方千里。有税有赋。税以足食,赋以足兵。故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也,有戎马一匹,牛三头。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也,有戎马四匹,兵车一乘,牛十二头,甲士三人,卒七十二人,干戈备具,是谓乘马之法。一同百里,提封万井,除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园囿术路,三千六百井,定出赋六千四百井,戎马四百匹,兵车百乘,此卿大夫采地之大者也,是谓百乘之家。一封三百一十六里,提封十万井,定出赋六万四千井,戎马四千匹,兵车千乘,此诸侯之大者也,是谓千乘之国。天子畿方千里,提封百万井,定出赋六十四万井,戎马四万匹,兵车万乘,故称万乘之主。戎马、车徒、干戈素具,春振旅以搜,夏拔舍以苗,秋治兵以狝,冬大阅以狩,皆于农隙以讲事焉。五国为属,属有长;十国为连,连有帅;三十国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四为州,州有牧。连师比年简车,卒正三年简徒,群牧五载大简车、徒,此先王为国立武足兵之大略也。
周道衰,法度堕,至齐桓公任用管仲,而国富民安。公问行伯用师之道,管仲曰:“公欲定卒伍,修甲兵,大国亦将修之,而小国设备,则难以速得志矣。”于是乃作内政而寓军令焉,故卒伍定虖里,而军政成虖郊。连其什伍,居处同乐,死生同忧,祸福共之,故夜战则其声相闻,昼战则其日相见,缓急足以相死。其教已成,外攘夷狄,内尊天子,以安诸夏。齐桓既没,晋文接之,亦先定其民,作被庐之法,总帅诸侯,迭为盟主。然其礼已颇僭差,又随时苟合以求欲速之功,故不能充王制。二伯之后,浸以陵夷,至鲁成公作丘甲,哀公用田赋,搜、狩、治兵、大阅之事皆失其正。《春秋》书而讥之,以存王道。于是师旅亟动,百姓罢敝,无伏节死难之谊。孔子伤焉,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故称子路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而子路亦曰:“千乘之国,摄虖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治其赋兵教以礼谊之谓也。
春秋之后,灭弱吞小,并为战国,稍增讲武之礼,以为戏乐,用相夸视。而秦更名角抵,先王之礼没于淫乐中矣。雄桀之士因势辅时,作为权诈以相倾覆,吴有孙武,齐有孙膑,魏有吴起,秦有商鞅,皆擒敌立胜,垂著篇籍。当此之时,合纵连衡,转相攻伐,代为雌雄。齐愍以技击强,魏惠以武卒奋,秦昭以锐士胜。世方争于功利,而驰说者以孙、吴为宗。时唯孙卿明于王道,而非之曰:“彼孙、吴者,上势利而贵变诈;施于暴乱昏嫚之国,君臣有间,上下离心,政谋不良,故可变而诈也。夫仁人在上,为下所卬,犹子弟之卫父兄,若手足之扞头目,何可当也?邻国望我,欢若亲戚,芬若椒兰,顾视其上,犹焚灼仇雠。人情岂肯为其所恶而攻其所好哉?故以桀攻桀,犹有巧拙;以桀诈尧,若卵投石,夫何幸之有!《诗》曰:‘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言以仁谊绥民者,无敌于天下也。若齐之技击,得一首则受赐金。事小敌脆,则偷可用也;事巨敌坚,则焕然离矣。是亡国之兵也。魏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嬴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如此,则其地虽广,其税必寡,其气力数年而衰。是危国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狭厄,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厄,狃之以赏庆,道之以刑罚,使其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战无由也。功赏相长,五甲首而隶五家,是最为有数,故能四世有胜于天下。然皆干赏蹈利之兵,庸徒鬻卖之道耳,未有安制矜节之理也。故虽地广兵强,鳃鳃常恐天下之一合而共轧己也。至乎齐桓、晋文之兵,可谓入其域而有节制矣。然犹未本仁义之统也。故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直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
故曰:“善师者不陈,善陈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亡。”若夫舜修百僚,咎繇作士,命以“蛮夷猾夏,寇贼奸轨”,而刑无所用,所谓善师不陈者也。汤、武征伐,陈师誓众,而放擒桀、纣,所谓善陈不战者也。齐桓南服强楚,使贡周室,北伐山戎,为燕开路,存亡继绝,功为伯首,所谓善战不败者也。楚昭王遭阖庐之祸,国灭出亡,父老送之。王曰:“父老反矣!何患无君?”父老曰:“有君如是其贤也!”相与从之。或奔走赴秦,号哭请救,秦人为之出兵。二国并力,遂走吴师,昭王返国,所谓善败不亡者也。若秦因四世之胜,据河山之阻,任用白起、王剪豺狼之徒,奋其爪牙,禽猎六国,以并天下。穷武极诈,士民不附,卒隶之徒,还为敌仇,CA76起云合,果共轧之。斯为下矣。凡兵,所以存亡继绝,救乱除害也。故伊、吕之将,子孙有国,与商、周并。至于末世,苟任诈力,以快贪残,急城杀人盈城,争地杀人满野。孙、吴、商、白之徒,皆身诛戮于前,而国灭亡于后。报应之势,各以类至,其道然矣。
汉兴,高祖躬神武之材,行宽仁之厚,总揽英雄,以诛秦、项。任萧、曹之文,用良、平之谋,骋陆、郦之辩,明叔孙通之仪,文武相配,大略举焉。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于郡国,京师有南、北军之屯。至武帝平百粤,内增七校,外有楼船,皆岁时讲肄,修武备云。至元帝时,以贡禹议,始罢角抵,而未正治兵振旅之事也。
古人有言:“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鞭扑不可弛于家,刑罚不可废于国,征伐不可偃于天下。用之有本末,行之有逆顺耳。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德者,帝王之利器;威武者,文德之辅助也。夫文之所加者深,则武之所服者大;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制者广。三代之盛,至于刑错兵寝者,其本末有序,帝王之极功也。
昔周之法,建三典以刑邦国,诘四方:一曰,刑新邦用轻典;二曰,刑平邦用中典;三曰,刑乱邦用重典。五刑: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宫罪五百,刖罪五百,杀罪五百,所谓刑平邦用中典者也。凡杀人者踣诸市,墨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完者使守积。其奴,男子入于罪隶,女子入舂槁。凡有爵者,与七十者,与未B062者,皆不为奴。
周道既衰,穆王眊荒,命甫侯度时作刑,以诘四方。黑罚之属千,劓罚之属千,髌罚之属五百,宫罚之属三百,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五刑之属三千,盖多于平邦中典五百章,所谓刑乱邦用重典者也。
春秋之时,王道浸坏,教化不行,子产相郑而铸刑书。晋叔向非之曰:“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谊,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竦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侥幸以成之,弗可为矣。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今吾子相郑国,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德,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货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虖!”子产报曰:“若吾子之言,侨不材,不能及子孙,吾以救世也。”偷薄之政,自是滋矣。孔子伤之,曰:“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亦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陵夷至于战国,韩任申子,秦用商鞅,连相坐之法,造参夷之诛;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抽胁、镬亨之刑。
至于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谊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天下愁怨,溃而叛之。
汉兴,高祖初入关,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蠲削烦苛,兆民大说。其后四夷未附,兵革未息,三章之法不足以御奸,于是相国萧何攈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
当孝惠、高后时,百姓新免毒蠚,人欲长幼养老。萧、曹为相,填以无为,从民之欲而不扰乱,是以衣食滋殖,刑罚用稀。
及孝文即位,躬修玄默,劝趣农桑,减省租赋。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风流笃厚,禁罔疏阔。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
即位十三年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淳于公无男,有五女,当行会逮,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其少女缇萦,自伤悲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亡繇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天子怜悲其意,遂下令曰:“制诏御史:盖闻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之薄而教不明与?吾甚自愧。故夫训道不纯而愚民陷焉,《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支休,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及令罪人各以轻重,不亡逃,有年而免。具为令。”
丞相张仓、御史大夫冯敬奏言:“肉刑所以禁奸,所由来者久矣。陛下下明诏,怜万民之一有过被刑者终身不息,及罪人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于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谨议请定律曰:诸当完者,完为城旦舂;当黥者,髡钳为城旦舂;当劓者,笞三百;当斩左止者,笞五百;当斩右止,及杀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赇枉法,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已论命复有笞罪者,皆弃市。罪人狱已决,完为城旦舂,满三岁为鬼薪、白粲。鬼薪、白粲一岁,为隶臣妾。隶臣妾一岁,免为庶人。隶臣妾满二岁,为司寇。司寇一岁,及作如司寇二岁,皆免为庶人。其亡逃及有罪耐以上,不用此令。前令之刑城旦舂岁而非禁锢者,完为城旦舂岁数以免。臣昧死请。”制曰:“可。”是后,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斩右止者又当死。斩左止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
景帝元年,下诏曰:“加笞与重罪无异,幸而不死,不可为人。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狱尚不全。至中六年,又下诏曰:“加笞者,或至死而笞未毕,朕甚怜之。其减笞三百曰二百,笞二百曰一百。”又曰:“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定棰令。”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卫绾请:“笞者,棰长五尺,其本大一寸,其竹也,末薄半寸,皆平其节。当笞者,笞臀。毋得更人,毕一罪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然酷吏犹以为威。死刑既重,而生刑又轻,民易犯之。
及至孝武即位,外事四夷之功,内盛耳目之好,征发烦数,百姓贫耗,穷民犯法,酷吏击断,奸轨不胜。于是招进张汤、赵禹之属,条定法令,作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缓深故之罪,急纵出之诛。其后奸猾巧法,转相比况,禁罔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国承用者驳,或罪同而论异。奸吏因缘为市,所欲活则傅生议,所欲陷则予死比,议者咸冤伤之。
宣帝自在闾阎而知其若此。及即尊位,廷史路温舒上疏,言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语在《温舒传》。上深愍焉,乃下诏曰:“间者吏用法,巧文浸深,是朕之不德也。夫决狱不当,使有罪兴邪,不辜蒙戮,父子悲恨,朕甚伤之。今遣廷史与郡鞠狱,任轻禄薄,其为置廷平,秩六百石,员四人。其务平之,以称朕意。”于是选于定国为廷尉,求明察宽恕黄霸等以为廷平,季秋后请谳。时上常幸宣室,斋居而决事,狱刑号为平矣。时涿郡太守郑昌上疏言:“圣王置谏争之臣者,非以崇德,防逸豫之生也;立法明刑者,非以为治,救衰乱之起也。今明主躬垂明听,虽不置廷平,狱将自正;若开后嗣,不若删定律令。律令一定,愚民知所避,奸吏无所弄矣。今不正其本,而置廷平以理其末也,政衰听怠,则廷平将招权而为乱首矣。”宣帝未及修正。
至元席初立,乃下诏曰:“夫法令者,所以抑暴扶弱,欲其难犯而易避也。今律、令烦多而不约,自典文者不能分明,而欲罗元元之不逮,斯岂刑中之意哉!其议律、令可蠲除轻减者,条奏,唯在便安万姓而已。”
至成帝河平中,复下诏曰:“《甫刑》云‘五刑之属三千,大辟之罚其属二百’,今大辟之刑千有余条,律、令烦多,百有余万言,奇请它比,日以益滋,自明习者不知所由,欲以晓喻众庶,不亦难乎!于以罗元元之民,夭绝亡辜,岂不哀哉!其与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习律、令者议减死刑及可蠲除约省者,令较然易知,条奏。《书》不云乎?‘惟刑之恤哉!’其审核之,务准古法,朕将尽心览焉。”有司无仲山父将明之材,不能因时广宣主恩,建立明制。为一代之法,而徒钩摭微细,毛举数事,以塞诏而已。是以大议不立,遂以至今。议者或曰,法难数变,此庸人不达,疑塞治道,圣智之所常患者也。故略举汉兴以来,法令稍定而合古便今者。
汉兴之初,虽有约法三章,网漏吞舟之鱼。然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
至高后元年,乃除三族罪、袄言令。
孝文二年,又诏丞相、太尉、御史:“法者,治之正,所以禁暴而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甚弗取。其议。”左、右丞相周勃、陈平奏言:“父、母、妻、子、同产相坐及收,所以累其心,使重犯法也。收之之道,所由来久矣。臣之愚计,以为如其故便。”文帝复曰:“朕闻之,法正则民悫,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道之以善者,吏也;既不能道,又以不正之法罪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朕夫见其便,宜熟计之。”平、勃乃曰:“陛下幸加大惠于天下,使有罪不收,无罪不相坐,甚盛德,臣等所不及也。臣等谨奉诏,尽除收律、相坐法。”其后,新垣平谋为逆,复行三族之诛。由是言之,风俗移易,人性相近而习相远,信矣。夫以孝文之仁,平、勃之知,犹有过刑谬论如此甚也,而况庸材溺于末流者乎?
《周官》有五听、八议、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五听: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八议:一曰议亲,二曰议故,三曰议贤,四曰议能,五曰议功,六曰议贵,七曰议勤,八曰议宾。三刺:一曰讯群臣,二曰讯群吏,三曰讯万民。三宥:一曰弗识,二曰过失,三曰遗忘。三赦:一曰幼弱,二曰老眊,三曰蠢愚。凡囚,“上罪梏BF25而桎,中罪梏桎,下罪梏;王之同族BF25,有爵者桎,以待弊。”高皇帝七年,制诏御史:“狱之疑者,吏或不敢决,有罪者久而不论,无罪者久系不决。自今以来,县道官狱疑者,各谳所属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以其罪名当报。所不能决者,皆移廷尉,廷尉亦当报之。廷尉所不能决,谨具为奏,傅所当比律、令以闻。”上恩如此,吏犹不能奉宣。故孝景中五年复下诏曰:“诸狱疑,虽文致于法而于人心不厌者,辄谳之。”其后狱吏复避微文,遂其愚心。至后元年,又下诏曰:“狱,重事也。人有愚智,官有上下。狱疑者谳,有令谳者已报谳而后不当,谳者不为失。”自此之后,狱刑益详,近于五听三宥之意。三年复下诏曰:“高年老长,人所尊敬也;鳏、寡不属逮者,人所哀怜也。其著令:年八十以上,八岁以下,及孕者未乳,师、朱儒当鞠系者,颂系之。”至孝宣元康四年,又下诏曰:“朕念夫耆老之人,发齿堕落,血气既衰,亦无逆乱之心,今或罗于文法,执于囹圄,不得终其年命,朕甚怜之。自今以来,诸年八十非诬告、杀伤人,它皆勿坐。”至成帝鸿嘉元年,定令:“年未满七岁,贼斗杀人及犯殊死者,上请廷尉以闻,得减死。”合于三赦幼弱、老眊之人。此皆法令稍近古而便民者也。
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为国百年,可以胜残去杀矣。”言圣王承衰拨乱而起,被民以德教,变而化之,必世然后仁道成焉;至于善人,不入于室,然犹百年胜残去杀矣。此为国者之程式也。今汉道至盛,历世二百余载,考自昭、宣、元、成、哀、平六世之间,断狱殊死,率岁千余口而一人,耐罪上至右止,三倍有余。古人有言:“满堂而饮酒,有一人乡隅而悲泣,则一堂皆为之不乐。”王者之于天下,譬犹一堂之上也,故一人不得其平,为之凄怆于心。今郡、国被刑而死者岁以万数,天下狱二千余所,其冤死者多少相覆,狱不减一人,此和气所以未洽者也。
原狱刑所以蕃若此者,礼教不立,刑法不明,民多贫穷,豪杰务私,奸不辄得,狱C224不平之所致也。《书》云“伯夷降典,哲民惟刑”,言制礼以止刑,犹堤之防溢水也。今堤防凌迟,礼制未立;死刑过制,生刑易犯;饥寒并至,穷斯滥溢;豪杰擅私,为之囊橐,奸有所隐,则狃而浸广:此刑之所以蕃也。孔子曰:“古之知法者能省刑,本也;今之知法者不失有罪,末矣。”又曰:“今之听狱者,求所以杀之;古之听狱者,求所以生之。”与其杀不辜,宁失有罪。今之狱吏,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功名,平者多患害。谚曰:“鬻棺者欲岁之疫。”非憎人欲杀之,利在于人死也。今治狱吏欲陷害人,亦犹此矣。凡此五疾,狱刑所以尤多者也。
自建武、永平,民亦新免兵革之祸,人有乐生之虑,与高、惠之间同,而政在抑强扶弱,朝无威福之臣,邑无豪杰之侠。以口率计,断狱少于成、哀之间什八,可谓清矣。然而未能称意比隆于古者,以其疾未尽除,而刑本不正。
善乎!孙卿之论刑也,曰:“世俗之为说者,以为治古者无肉刑,有象刑、墨鲸之属,菲履赭衣而不纯,是不然矣。以为治古,则人莫触罪邪,岂独无肉刑哉,亦不待象刑矣。以为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是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民无所畏,乱莫大焉,凡制刑之本,将以禁暴恶,且惩其未也。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是惠暴而宽恶也。故象刑非生于治古,方起于乱今也。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刑不当罪,不祥莫大焉。夫征暴诛悖,治之威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故重,犯乱之罪故轻也。《书》云‘刑罚世重世轻’,此之谓也。”所谓“象刑惟明”者,言象天道而作刑,安有菲屦赭衣者哉?
孙卿之言既然,又因俗说而论之曰:“禹承尧、舜之后,自以德衰而制肉刑,汤、武顺而行之者,以俗薄于唐、虞故也。今汉承衰周暴秦极敝之流,俗已薄于三代,而行尧、舜之刑,是犹以鞿而御駻突,违救时之宜矣。且除肉刑者,本欲以全民也,今去髡钳一等,转而入于大辟,以死罔民,失本惠矣。故死者岁以万数,刑重之所致也。至乎穿F1BE之盗,忿怒伤人,男女淫佚,吏为奸臧,若此之恶,髡钳之罚又不足以惩也。故刑者岁十万数,民既不畏,又曾不耻,刑轻之所生也。故俗之能吏,公以杀盗为威,专杀者胜任,奉法者不治,乱名伤制,不可胜条。是以罔密而奸不塞,刑蕃而民愈嫚。必世而未仁,百年而不胜残,诚以礼乐阙而刑不正也。岂宜惟思所以清原正本之论,删定律、令,B064二百章,以应大辟。其余罪次,于古当生,今触死者,皆可募行肉刑。及伤人与盗,吏受赇枉法,男女淫乱,皆复古刑,为三千章。诋欺文致微细之法,悉蠲除。如此,则刑可畏而禁易避,吏不专杀,法无二门,轻重当罪,民命得全,合刑罚之中,殷天人之和,顺稽古之制,成时雍之化。成、康刑错,虽未可致,孝文断狱,庶几可及。《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言为政而宜于民者,功成事立,则受天禄而永年命,所谓“一人有庆,万民赖之”者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嘐然而往,嘐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囗(左上“月”左下“廾”右“页”音qiu)。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囗(左“足”右“鲜”音xian)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囗(“病”字以“丸”代“丙”音huan4)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去时行李只携琴,更带奚奴作伴行。
所谓伊人何所似,漪漪涧水一般清。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
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是故能天运地滞,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风兴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鬼出电入,龙兴鸾集;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已雕已琢,还反于朴。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豪之末,而大宇宙之总。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豪毛润泽,羽翼奋也,角觡生也,兽胎不贕,鸟卵不毈,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蜺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飞蠕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恍兮,不可为象兮;恍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蜺,游微雾,骛恍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
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能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聘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射者捍乌号之弓,弯棋卫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多。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之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缴不若无形之像。
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蟹捕鼠,蟾蝫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寅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
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棰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鹰雕搏鸷,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芄,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于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恊,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故橘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貈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䁟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故牛岐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
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昔舜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硗埆,以封壤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当此之时,口不设言,手不指麾,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徙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而事强者,柔毳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捍难,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时,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敝。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蹶之;先者隤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违之。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犹錞之与刃,刃犯难而錞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
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磨坚,莫能与之争。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馀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
出生入死,自无蹠有,自有蹠无,而以衰贱矣。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无恬愉者,万物之用也。肃然应感,殷然反本,则沦于无形矣。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关门,穆忞隐闵,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准修绳,曲因其当。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喑,惊怖为狂;忧悲多恚,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鞼,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娆,湫漻寂寞,为天下枭。
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变无形像。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乎富贵,而在于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游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鹴之谓乐乎?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欣欣,其为悲不惙惙,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夫建钟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诱慕。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
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志遗于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无非无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
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己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故虽游于江浔海裔,驰要袅,建翠盖,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抮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逸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隐于榛薄之中,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为枢,上漏下湿,润浸北房,雪霜滖灖,浸潭众蒋,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黑,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
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为悲,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乾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蠕动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营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蹪趎埳、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豪末为宅也。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是故举错不能当,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蹪蹈于污壑阱陷之中,虽生俱与人钧,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漠欧于势利,诱慕于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汉鼎重炎逆血熬,当时天子亦勤劳。
不能乘作唐虞计,未会严陵所谓高。
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 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 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 友之际也。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为义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 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故构而多责。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圭积则生自肉之兽, 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古者,民童 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 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 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 纷,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而生盗跖、庄乔之邪。故有大路龙 旌,羽盖垂,结驷连骑,则必有穿窬拊楗,抽箕逾备之奸;有诡文繁绣,弱纟 易罗纨,必有菅ハ此,短褐不完者。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 矣。夫虾蟆为鹑,水虿为?19?20,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夫胡人见? 不知其可以为布也;越人见毳,不知其可以为旃也。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 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 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 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坚冰至。 ”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著,炮烙生乎热斗。子路扌登溺而受牛谢。 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 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 通于论者也。
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 为也。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 所安也;鸟入之而忧。高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人入之而畏。川谷 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 所乐也;鸟兽闻之而惊。深溪峭岸,峻木寻枝,猿之所乐也;人上之而栗。形 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 覆载,日月之所昭讠忌,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 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 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 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于以函食,不如 箪;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于以致雨,不若黑戾。
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 无不贱也。夫玉璞不厌厚,角<角乔>不厌薄,漆不厌黑,粉不厌白。此四者相反 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今之裘与蓑,孰急?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 此代为常者也。譬若舟、车、、肆、穷庐,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贤” 者,言不致鱼于木,沉鸟于渊。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 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 陆处者农。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阪耕田, 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譬若播棋丸于地, 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风之遇箫,忽然感之,各 以清浊应矣。夫猿得茂木,不舍而穴,犭亘犭各得垂防,弗去而缘。物莫避 其所利,而就其所害。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 轨不结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
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余。虚者,非无人也,皆守 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有余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不足 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诛, 非所为也,其所守也。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睦;治睦者不以睦,以人;治人 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以君,以欲;治欲者不以欲,以性;治性者不于性, 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原人之性,芜不得清明者,物或果之也。羌、 氐、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是,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 今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 所受于外也。
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金之性沉,托之于舟 上则浮,势有所支也。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 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 水欲清,沙石氵岁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遗物而反己。夫乘舟而惑 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 情;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譬若陇西之游,愈躁愈沉。孔子谓颜回曰:“吾服 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孔子知其本 也。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是故 不闻道者,无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 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若玺之抑埴,正与之 正,倾与之倾。故尧之举舜也,决之于目;桓公之取甯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 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其乱必甚矣。
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 则难矣。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 然也。是故贵虚。故水激则波兴,气乱则智昏;智昏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 平。故圣王执一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 下,圣人托于无适,故民命系矣。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 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财,而欲遍瞻 万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 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 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故厘负羁之壶餐,愈于晋 献公之垂棘;赵宣孟之束脯,贤于智伯之大钟。故礼丰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 怀远。故公西华之养亲也,若与朋友处;曾参之养亲也,若事严主烈君;其于养, 一也。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三苗ヮ 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赞刂<髟前>,其于服,一也。帝颛顼之法,妇人 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今之国都,男女切,肩摩于道,其于俗,一 也。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 严其上。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 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越王勾践赞刂发文身,无皮弁笏之服,拘罢拒折之 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胡、貉、 匈奴之国,纵体拖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楚庄王裾衣博袍, 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晋文君大布之衣,<爿羊>羊之裘,韦以带剑,威立于海 内。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
是故入其国者从其俗,入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进,虽之夷 狄徒倮之国,结轨乎远方之外,而无所困矣。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 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忄并以见容。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 也。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 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纟衰之服,悲哀抱于情, 葬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 生。古者非不知繁升降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 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管箫,扬干戚,奋羽旄, 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喜不羡于音。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 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 足以收敛盖藏而已。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 明乎生死之分,通乎侈侈俭之适者也。
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 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是故圣人废而不用也。义者,循 理而行宜也;礼者,体情制文者也。义者宜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 知义而不知宜也;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礼中 ニ,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葬< 爿啬>置た,其乐夏龠、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殷人之礼, 其社 用石,祀门,葬树松,其乐大、晨露,其服尚白;周人之礼,其社用栗,祀灶, 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礼乐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 亲疏之恩,上下之伦。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柱而调瑟也。故 明主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衣足以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 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眦之削;带足以结纽收衽,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 疏短之奚。故制礼义,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 自见而已;所谓聪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已;所谓达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 已。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聪,以言 则公,以行则从。故圣人裁财制物也,犹工匠之斫削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 曲得其宜而不折伤。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动于心,枝于 手,而愈丑。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离之散之;已淫已失,复揆以一; 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已琢,还反于朴。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其转入 玄冥,其散应无形。礼仪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 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
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 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衤匀ㄚ,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 后,则壤土草蓟而已。夫有孰贵之!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 执干戚而舞之。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武王伐纣, 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所之丧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 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今之修干戚而笑插,知三 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笑羽也。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夫 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不可以百发,一衣不 可以出岁。仪必应乎高下,衣必迁乎寒暑。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故圣 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 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事异也。
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夫能 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圣 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辩士之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 淳均之剑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 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 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轻天下,细 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 为人。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 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朴至大者无 形状,道至妙者无度量。故天之圆也不得规,地之方也不得矩,往古来今谓之宙, 四方上下谓之宇,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故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其智不 闳者,不可与论至。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扁鹊以治 病,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亻垂以之斫。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夫禀道 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譬若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 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之体。伐便冉豫章而剖梨 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遂,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故百家之言, 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其曲家异而不失于 体;伯乐、韩风、秦牙、管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 其得民心均也。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 , 而 汤、武之所以为治。
故剞劂销锯陈,非良工不能以制木;炉橐垂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 牛吐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则?游乎 众虚之间。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无弦,虽师文不 能以成曲;徒弦,则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若夫工匠之为 连钅几、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 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师之放意相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 能以喻弟。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 此不共之术也。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也。其于五音无所比, 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故萧条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 非人。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 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也,去忤于心者也。 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 无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 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 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 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矣。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 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 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韩子闻之曰:“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有 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有 三过。望我而笑,是扌蹇也;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 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 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故趣舍合,即言 忠而益亲;身疏,即谋当而见疑。亲母为其子治扌乞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 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 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员,于杯则隋,面形不变其故, 有所员、有所隋者,所自窥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 者乎?若转化而与世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 虚矣。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己, 而与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 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亻见之见风也,无须臾之 间定矣。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治世之体易守也,其事易为也,其礼易行也,其责易偿也。是以人不兼官, 官不兼事,士农工商,乡别州异,是故农与农言力,士与士言行,工与工言巧, 商与商言数。是以士无遗行,农无废功,工无苦事,商无折货,各安其性,不得 相干。故伊尹之兴土功也,修胫者使之跖,强脊者使之负土,眇者使之准,伛 者使之涂,各有所宜,而人性齐矣。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异形殊类,易事 而悖,失处而贱,得势而贵。圣人总而用之,其数一也。夫先知远见,达视千里, 人才之隆也,而治世不以责于民;博闻强志,口辩辞给,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 以求于下;敖世轻物,不污于俗,士之伉行也,而治世不以为民化;神机阴闭, 剞劂无迹,人巧之妙也,而治世不以为民业。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 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 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 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 为国俗。夫挈轻重不失铢两,圣人弗用,而县之乎铨衡;视高下不差尺寸,明主 弗任,而求之乎浣准。何则?人才不可专用,而度量可世传也。故国治可与愚守 也,而军制可与权用也。夫待、飞兔而驾之,则世莫乘车;待西施、毛嫱而为 配,则终身不家矣。然非待古之英俊,而人自足者,因所有而并用之。夫骐骥千 里,一日而通;驽马十舍,旬亦至之。由是观之,人材不足专恃,而道术可公行 也。乱世之法,高为量而罪不及,重为任而罚不胜,危为禁而诛不敢。民困于三 责,则饰智而诈上,犯邪而干免。故虽峭法严刑,不能禁其奸。何者?力不足也。 故谚曰:“鸟穷则蜀,兽穷则{角牛},人穷则诈。”此之谓也。
道德之论,譬犹日月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指;驰骛千里,不能易其处。 趋舍礼俗,犹室宅之居也,东家谓之西家,西家谓之东家,虽皋陶为之理,不能 定其处。故趋舍同,诽誉在俗;意行钧,穷达在时。汤、武之累行积善,可及也; 其遭桀、纣之世,天授也。今有汤、武之意,而无桀、纣之时,而欲成霸王之业, 亦不几矣。昔武王执戈秉钺以伐纣胜殷,笏杖殳以临朝。武王既没,殷民叛之。 周公践东宫,履乘石,摄天子之位,负而朝诸侯,放蔡叔,诛管叔,克殷残商, 祀文王于明堂,七年而致政成王。夫武王先武而后文,非意变也,以应时也;周 公放兄诛弟,非不仁也,以匡乱也。故事周于世则功成,务合于时则名立。昔齐 桓公合诸侯以乘车,退诛于国以斧钺;晋文公合诸侯以革车,退行于国以礼义。 桓公前柔而后刚,文公前刚而后柔。然而令行乎天下,权制诸侯钧者,审于势之 变也。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而遁之,为天下显武。使 遇商鞅、申不害,刑及三族,又况身乎!
世多称古之人而高其行,并世有与同者,而弗知贵也。非才下也,时弗宜也。 故六骐骥、四是,以济江河,不若木便者,处世然也。是故立功之人,简 于行而谨于时。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为戆。 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 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乐离 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然而 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乐 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则卑 矣;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趋舍相非,嗜欲相反, 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子?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 ”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 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鳝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澹,林类、荣启期, 衣若县衰而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 义不苟得。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何时而合!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 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 而得宿焉。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各乐其所安,致其所庶,谓之成人。 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士无伪行,工无淫巧, 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 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 为亻危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 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 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 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 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 成荆,无所行其威。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 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 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 其目;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监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 义、礼节谤议以营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浇浅,法与义相非, 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 席,绮绣绦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含菽饮水以充肠,以 支暑热;冬则羊裘解扎,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 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 间;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由是发其原而 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 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闻也。故仕鄙在时 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胜军之陈,怯 者死行,惧不能走也。故江河决,沉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 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 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身危则忘亲戚,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 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 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 鱼,所有余也。故物丰则欲省,求澹则争止。秦王之时,或人菹子,利不足也; 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故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 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
莫问今年与去年,祇应贫病两依然。
故人满眼今谁在,且赋梅花第一篇。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伪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职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联,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茈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有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会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玟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有卧榻下,手自开阖。
在会稽,卜居士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馀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来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邪﹖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邪?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